遛狗回来,一进门,就闻到馏(蒸)红薯的香甜味道(我出门时蒸上的)。掀开锅盖,热气腾腾,挑拣长得顺溜光滑的拿出两个,一个细长条,一个圆滚滚,烫手。
顾不上烫嘴,拿起那根细长条的红薯,剥去一截紫红色的外衣,吹了两下,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啊,猝不及防,一瞬间五雷轰顶,味蕾的记忆从时光深处苏醒过来,怦然怒放。这甘甜粉面的味道,是我小时候家乡的红薯味道啊。
红薯是昨天从娘家拿回来的,娘说,红薯是邻居大娘家种的,给送过来一桶。当时我还不想拿,因为我在某多买菜上可以很方便的买到蜜薯。没想到我差一点就与儿时的味道失之交臂,万幸万幸。记忆里那些与红薯相伴的岁月,如老式照片在水盆中逐渐显影,越发清晰。
家乡地处丘陵,盛产红石板。村西有十八道堰,地势崎岖。那石板地土壤瘠薄,加上无水灌溉,只能望天收,那大片土地就被乡亲们选种了耐旱的红薯。早些年,粮食不足,红薯就是一家人多半年的干粮。
暖春三月,父母从像井一般深的地窖里拔上来去年保存的红薯,开始育秧。育秧要在地上挖一个一米深的长方形的池子,里面铺上一尺厚的沙土,把红薯一个一个平着摆放,浇上水,再盖上一层沙土,沙土上再覆盖稻草。最后池子上盖一层透明的塑料膜保温,静静的等待红薯发芽长叶。
不用多久,那胖胖的红薯上就长出好多红薯芽,等到红薯秧长到七八寸高,原先的红薯母体营养殆尽,腐烂化作肥料,就可以起秧苗了。
起出的秧苗要尽快种植。种红薯的那一天,简直就是一场盛事。叔伯、大娘婶子、邻居们都被叫来帮忙。田地广阔,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田里早已经刮出笔直的隆起的畦,像作业本上的横格一样整齐。大家分工合作:刨坑、插苗、浇水、填土一条龙,干的热火朝天,欢声笑语不断。
新栽下的秧苗,刚从湿润的温床移到风吹日晒的大田里,很快就蔫了,我怀疑苗死了。爹娘说没事,不用多久就会长出新的叶子。果然是这样,秧苗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开始泼喇喇地长叶、爬蔓。等到五月炽烈的阳光高高照射时,深绿的藤叶已经把土地覆盖的严严实实。红薯也开花,不过很少,花粉白色,像牵牛,喇叭状。
暑假里,我和妹妹被赶到田里翻红薯秧。红薯秧是匍匐茎,容易长细细的根须。如果任其疯长,红薯会减产。我们拉起一条长长的藤,把藤上细细的毛根从土里扯出来,然后反转到另一个方向。干累了,就坐在田垄上,摘下红薯叶柄,一上一下反转着掰成一小节一小节的链子,挂在脖子上,耳朵上,辫子上,学着电视里娘娘的步态,想象着步摇轻轻晃动,感觉美极了。
那个年月,我们这儿旱地,蔬菜极缺。没有菜的时候,就去红薯地里掐一把嫩尖尖,回来炒着吃。我邻居大娘擅长做酸菜,她熬一锅米汤,把红薯叶放进缸里,做出的酸菜就是我难得的美味。
终于等来了秋天,红薯成熟了。爷爷扛着䦆头,背着粪篓,带着我和妹妹去地里刨红薯。爷爷在前面刨,几䦆头下去,胖胖的红薯连根被刨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的,像终于见了天日的胖娃娃,带着喜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产一方物。我们这里的红薯,生在在这红土板板上,也如红土板版一个颜色和脾性,紫红色的外皮,茛茛(很硬,不脆)的果肉。蒸熟了,金黄金黄、干面干面的,空着肚子吃上一口,能把人噎死。但是喝上一口金黄的小米粥,吃起来简直是绝配。
初秋的红薯还不够甜。若等到霜降,淀粉转化成糖分,那才叫一个美味。
红薯收获了,好大一堆,足有上千斤。一部分放进红薯窖里储藏,作为大半年的干粮;一部分送到粉坊,加工成粉芡;一部分粉芡留下来,夏天做凉粉;一部分加工成粉条;除了这些,还会把红薯擦成片,晒成干,磨成红薯粉,做饸络;小不点儿们被蒸熟,用铁丝穿起来,挂在屋檐下,风干成红薯干,做我们小孩子的零食。至于藤和叶子,也成为养牲口的好饲料。
贫寒的生活中,红薯喂饱了我们的胃,温暖了我们的心,养育了一代代的家乡人。我就在红薯的陪伴下度过了童年。
后来,人们种地不再为填饱肚子,地里的作物就变得单调起来。红薯也跟着发生变种。大家不再自己育秧,买的是种子公司现成的秧苗。种出的红薯个头大,产的淀粉多。但是吃起来口感差远了,丝丝多,果肉惨白色,更茛了。再后来,嫌费力,就没几家再种了。
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家乡的红薯。网购的便利,我可以买到天目山手指薯,邻县的小蜜薯,在我吃来,它们的味道远远胜过家乡的红薯啊。
直到今天,我又吃到了地道的家乡红薯,那儿时就埋下的味蕾,一下子被唤醒,我几乎感动的要掉眼泪了。原来,历经千山、走过风雨,那刻进基因的味道从未遗忘,一直静静地蛰伏在我身体的深处啊。
吃过一个,继续吃第二个,没有吃完已经饱了。那红薯太瓷实了,顶事。
何为美味?最先占领你味蕾记忆的食物,再次吃起来,就是无上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