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德国作家黑塞说:“旅行就是艳遇。”
我年轻时有过几次“艳遇”,那会儿没有条件去旅行,到外地去是为了学习和工作。现在回想,确乎是艳遇,弥足珍贵。
上大学时,二次串联到北京。令我最难忘的,最喜欢的,是北京冬天的树。从此,我便养成了一种习惯,冬天不论走到哪里,最关注的是各种姿态的落叶树。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那种苍桑荒凉的画面,大约是性格使然吧。
不同于昆明四季葱翠的树,北京一到冬天,大多数的树都只剩光光的枝干,若不是树皮上偶尔泛出的青绿,你会以为它们全枯死了。
树干挺拔直立,树根深植于地底,支干无论横斜,都努力向天自由伸展竞争阳光,或笔直,或虬曲,或疏朗,或密集;枝枝叉叉,粗粗细细,长长短短,参差交错,看似杂乱,却都循着不为人知的自然秩序,长成了各自独特的形状,显露出绝不相同的绰约风姿。
我惊叹大自然造物的奇特。这些树,形态色泽韵律风格各异,搭配有致,相得益彰,如此和谐美妙,令人愉悦!特别是树冠顶端细密如针的枝稍,若还蕴育点儿褐红,远远看去像网像雾像煙像殹,氤氲在天边,苍凉中无意地添上了些柔美,给冬天增加了些温暖。
北京的冬天,虽然寒冷,却经常有髙远可爱的蓝天,有灿烂橙红的朝霞,有令人神往的金色夕阳。映衬之下,成排的行道树、枝干扶疏的大树、亭亭玉立的小树、一丛丛的灌木、不知名的杂树……一律只现出枝干黑色的剪影,清晰的轮廓,那种清俊,疏朗,空灵,给人以无限的暇想和美感。
落叶的树,清瘦骨感,挺拔俊逸。我喜欢它,就因为它脱去了虚饰的绿叶英华,显示出了自然纯粹的美;你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是沿着怎样的脉络和走向,将根系吸吮的大地精华送达到自己的细枝末节,滋养着自己的身体和枝叶。
就像看冬天的树,人们能从西洋人体画和人体雕塑中看到人类和谐优雅的姿态,修长匀称的四肢,表现力与美的骨骼肌肉,柔美性感的肌肤和透着爱与睿智的眼眸神情……因为他们脱掉了所有遮羞的衣饰,呈现出最自然真实的人体——造物主最杰出的作品,万物的灵长,宇宙的精华,我们才能最直观透彻地了解和欣赏人类真正的美!
如此,从外表深入到精神,我觉得只有那些除却一切虚假、伪装和流俗,真实、自然、简单、纯粹的人,才是最美的人。即便会有缺陷和弱点,也是我们必须接受、面对和不断修正的。这才不枉为一个人。
我真正感受到春天的美丽、生命的可贵,是在武汉料峭的春寒里。上世纪80年代初,有机会到武汉大学进修学习,三月中下旬的昆明已是满目绿荫,繁花似锦,而武汉却仍处在寒风刺骨一片枯黄之中。
裹着厚厚的棉衣,我走在武大到水电学院的湖边小路上,忽然眼前一阵绿雾出现,仔细看是一大片人工种植的杉树林。几百棵一两年生的小杉树,髙约六七米,横看竖看斜看都呈一字等距栽种,像整齐划一的行进方队。
黑褐色的树干笔直地刺入天空,每一个粗细枝叉上都覆盖着绣花针样细密的、鲜鲜嫩嫩的叶片,绿茸茸的可爱极了!我想象不出这些细细的柔软如毛的叶子是怎样从看起来坚硬厚实的树皮里钻出来的,生命的力量真是大得不可思议!
青青的湖水,绽出绿意的树林,蓝蓝的天空,林中投射下来的一束束淡淡透明的阳光……春光乍泄,“当春乃发生”“润物细无声”,春天真美!
最美的,要数仲春时节武汉大学咯咖山盛开的日本樱花,它,是我一生最钟爱的花!
据说,武汉大学是日伪时期的日军司令部,樱花是日本人种的。如今,樱花盛开之际,武汉市民扶老携幼都会去那里赏花。
日本樱花属乔木,树形高大,花朵小,单瓣五片,颜色粉白不艳,朴素,淡雅,简单不繁芜。花儿在高树上静静地开,花瓣儿随风静静地飘,落在树下草地上,纷洒在学生们的发际肩头衣服上,他们有的看书,有的聊天,少有喧哗和嬉闹。
梦中经常回到那个地方,武大的校舍中西合壁,典雅大气,湖水丘陵,高坡低地,自然环境优美怡人,是个读书治学的好地方。究竟是对花的喜欢,还是对幽静舒适环境的喜欢,大约都有吧。因为樱花,想到武大;因为武大,想到樱花。
后来,看过一部日本影片《生死恋》,那唯美的纷纷扬扬的樱花雨,那生离死别的悲伤爱情深深震撼了我,于是这种清幽素洁的樱花便永远留在心里了。
每当春天昆明花季到来的时候,鲜艳的樱花海棠花映红了圆通山的天际,我就特别想念那种恬淡、朴素的日本樱花。甚至每每有一种冲动,希望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一次富士山下的樱花,想来即便是成片成林,也仍然是清雅的吧?
说起应时的美景,还有两幅留在毕生的记忆里。其一是绚烂的秋叶,同样是在武大珞珈山的体验,昆明看不到那样的美景!
深秋时节,出校门沿东湖上山一游。东湖水面浩渺空阔,湖上并无亭台水榭,湖滨大道蜿蜒伸展一直进入髙山,登耸云霄。沿途高大的阔叶树,满山密密覆盖的林木,秋叶呈绿色黄色褐色红色黑色交杂,烂漫如花,深深浅浅,淡淡浓浓,真格是“漫山红遍,层林尽染,万类霜天竞自由”!
寒澹清冽的湖水,湛然澄澈;多彩绚丽的山景嘉林,巍巍岳岳的远山,飒飒清虚。水光山色,奇幻悠远,如此磅礴大气的自然风光,不由得人“披襟岸帻”,临风浩叹,心境坦荡,豪气冲天!
也曾看过闻名天下的香山红叶,但绝无珞珈山树木的稠密多彩,峰峦叠嶂,山水相依,互为映衬;也曾领略西湖二泉映月花港观鱼等人文美景,但终觉不敌东湖的天然空阔,不显人工斧钺之痕。据说东湖是对应杭州西湖而命名的,之前却浑然不知。
想起多年前在昆明遇到的一位武汉游客,他曾不屑地说起昆明的风景小里小气大失所望,我当时颇为不服,如今信然。昆明虽然四季如春,绿叶红花,却多局限于公园内;纵是美景,经年累月毫无变化与对比,也不免产生审美疲劳,麻木无趣。
其二是湘江沿岸的雪景。那是五十年前文革大串联时期,我们正值青春,风华正茂,怀着一颗虔诚朝圣的心,连夜从长沙火车站赶赴湘潭韶山冲,去瞻仰领袖故居。
徒步走在湘江高岸的山路上,脚下湘水悠悠,缥缥渺渺,似一条蓝绿色的清亮的绸带伸向远方;远近一座座的青山连绵起伏,放眼望去,就像一群奔涌四散的巨大走兽。墨绿色的树丛密密地覆盖着山冈,虽然是隆冬,南方的树仍然芊蔚郁葱,山野并不荒凉。山间的黄土路上,到处是三三两两去韶山的学生,间或有昏黄闪烁的灯火,那是淳朴的山民打着灯笼候在路边,给远来的客人照明、送水送干粮的。
清楚地记得那是1967年的除夕之夜。走在山间忽然下雪了,大如鹅毛的雪花随风而降,飘飘摇摇,漫天翻卷,似天幕样地笼罩着山川大地,“搅得周天寒彻”!一切被彻底地裹挟在风雪混沌中。夜色中,雪下得很大,但不及堆积,湘江仍然蓝得透亮,山岳墨绿葱郁,无边空阔。我们兴奋地欢叫着沐浴在飞雪中,不觉得冷,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头上,脸上,凉絲絲的,平生没见过那么大的雪!那么壮观惬意的雪!飘飞在天穹原野上的雪!
在武汉学习期间,领略了三楚菁华,衡岳胜迹,走访了岳麓书院爱晚亭。想远古之虞妃斑竹,屈原孤愤成《离骚》;武陵归隐之陶潜,崔颢斌诗黄鹤楼;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范仲淹撰《岳阳楼记》。三国豪雄争霸,贾谊弥衡昌黎永州……往哲近贤,不胜枚举。方城汉水,晴川芳草;雾锁吴樯,苍烟夕照……湘楚文化历史沉郁而厚重。
荊襄衡岳雄踞我国中部,是东西南北气候、饮食、贸易、文化信息等的交汇之地,也是交通枢杻及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滚滚长江贯通江河湖海,这里集天地山川之精华,钟灵毓秀,人杰辈出。
湘楚人多豪霸之气,刚健进取敢担大任,具有独立自由之思想和坚强不折的志节。他们也许不是最敏感的先行者,却也并非淳朴老实之辈,他们深沉大器,勤谨恒毅,有最坚决持久的行动力,气魄胸襟眼界都不同凡响。尤其是近代以来,屡出政界军界思想战略名家,曾国藩、张之洞、毛泽东、刘少奇、林彪、彭德怀、贺龙、胡耀邦……不胜枚举。
天地人三才并举,风水养人,绝非偶然。
还有一幅印在脑子里的美景,是海上日出。84年出差到大连,归途中乘海轮有了这次艳遇。
天将要启明。脚下是近乎黑色深邃的海水,不觉得轮船在行进,寂静中绝不见海上有生命的痕迹。
人们聚在甲板上等待太阳升起。
只见天水之间现出一条细细的黄线,水面忽然像撒满了碎金,闪闪烁烁,光辉耀眼;慢慢的,从黄线处冒出红红的弦切的圆弧越来越大,海水又渐变成血红的颜色;接着,一个大大的红红的半圆横卧在广袤的海平线上。我们紧盯着它,生怕错过最美的瞬间,忽然,它腾地跳出了海面,这个殷红的巨大的圆球已经悬在半空中了,它不明亮,不刺眼,红艳艳的,壮丽恢宏,可以直视;整片大海都被映红了。
“太阳跳出了东海!跳出了东海!”一首响譽六十年代的豪迈歌曲,歌词所描绘的景象准确极了,它不是慢慢升起的,是热烈奋张地跳出来的!我们往常只能间接感受到太阳的热气暖意,那次始见其真颜面。
人说“月看半圆,日益浩皓”。太阳养育地球万物,海洋汇集百川以成其大。像大海样地深邃广阔,像太阳般地充满生命力积极向上,人生长宜放眼量,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我崇尚一切自然的美景,喜欢彰显自然魅力充满个性的创造。
我欣赏张艺谋以天地山水作舞台演绎的“映象刘三姐”,它朴素地述说着侗壮族人打渔耕作娱乐舞蹈的自然生活状态。
我更钦佩极简主义音乐家鲁多维奇.伊诺蒂在北极严寒中现场演奏“北极挽歌”钢琴曲,他说“我看到了北极的纯净脆弱,看到了这里的极地冰川逐渐消融”,以警示地球变暖带来的危机。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般地栖居。”把脚下的路途走出幸福的模样,“在心里种花,人生才不会荒芜”。
我相信,简易、返朴归真、自然平和的生活,才是幸福快乐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