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斑驳,透过窗,温柔地抚在他如玉的脸上。
他正手执一本经书,坐在窗边伴随阳光,品茗静读。此般模样,饶是阳光,也怕惊扰了他。
忽听一人缓缓走进店内,他心中微微惊讶,自从他开这个画馆以来,一直鲜少有客人。
他放下书籍,抬头向门口望去,却不禁睁大了眼眸。
世上竟有这样美貌的女子。
艳而不俗,雅而不淡,肤若白雪,眸若秋水,一袭简单的淡蓝色衣裙,更加衬得她出尘的绝美。
他缓缓起身,拂过雪白的衣角,缓步走到那女子面前,温润地淡笑道:“姑娘是要买画吗?”
女子看着他的面容,怔了少许,忽又笑了,笑靥如花,更添几分明艳,恍人心神。
“嗯。”她的声音温柔却不甜腻。
“那,您想要什么样的?”
“我想要你为我画的。”
“那……画的内容呢?”
“我啊。”
女子眼中光华流转,笑意浸了眼眸,显得三分俏丽。
他怔了片刻,又浅浅地微笑了,“姑娘且在这儿坐一会儿,稍等待片刻。”
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回到书案后,铺开一张宣纸,蘸了笔墨,看着眼前这个人,竟有些舍不得下笔。
她本就是一幅画,他害怕他的拙笔绘不出她的万分之一的美。
任是无情亦动人。想此,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落笔。
阳光温柔,白衣镀金,他认真的面容愈发温润俊朗。
她看着他,浅浅地笑了。
过了许久,他长舒一口气,向门边的长椅上望去,笑语道:“姑娘,在下画完了,您来看看,是否还满意?”
女子点了点头,轻移莲步来到书案前,看到纸上跃然而出一个倾国倾城的人儿,眉眼之中透着一股俏丽,与真人像了七八分。
她满意地笑了,递给他银两,抱着画,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他看着这冷冰冰的银两,这唯一留下的东西,心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翌日清晨,他依旧在窗边品茗读书,却见昨日的那个女子竟又来了。
他连忙起身去迎接,她依旧温暖地对他微笑着,说还要他再为她画一幅画像。
他微皱眉,不解地问道:“可是昨日的画不合姑娘心意?”
她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
他纵有疑惑,却也仍然提笔做画了。这一次,画的更加认真,更加细腻。
她浅笑地看着他,并不多语,待他画完后,她看了,露出满意的笑容,付了银两,抱画离去。
而后几天,这位女子竟天天来到这画馆,他便每天为她画一幅画,画中皆是她的样子,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美丽,更加传神。他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可女子除了让他画画像,并没有其他举动,连话也不曾多说
待到第七日,他不曾看她,便就在纸上做画,她的样貌,早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待他快要画完时,女子竟第一次提前离开长椅,缓步走到他身侧,侧着脑袋,看他笔下的她。
顾盼生姿,竟是与真人丝毫不差。
她静静地看他画下最后一笔,轻轻地叹道:
“你终于记下我的模样了。”
声音几许哀凉忧伤。
他一听,浑身一怔,随即便要回头看她,却见一滴清泪滴落在纸上空白的地方,晕开了。
他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
她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径直拿了他手中的笔,蘸了颜料,在画中她浅蓝裙摆旁边,浅浅勾勒几笔,花生千瓣,寥寥几笔,便画出一朵极美的白花,姿态雍容,却不似牡丹,雪白的颜色,纤长的花瓣,比牡丹更加出尘高洁。
“知道这是什么花吗?”女子轻声浅问,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顿了会儿,说道:“在下不知。”
女子似轻轻地笑了一声,复又蘸了墨水,柔声说道:“这是荼蘼。”说着,她已经在画边题诗道: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他细细地琢磨这句诗,似是看懂了,却又似没看懂,连着女子奇怪的举止,让他百般疑惑。
女子轻叹了一声,放下了笔,正欲离去,却听他突然问道:“与姑娘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姑娘芳名是什么?”
女子认真地看着他的面容,直看得他耳根泛红。
她复又拿起笔,在诗下面认认真真地写了二字。
“花蝶?”他轻吟。
她愣了片刻,眼神仿佛变得悠远,却又在一刹那回过神来,浅笑着点头。
“公子呢?”
“哦,正巧,在下也姓花,名子陌。”说着,他也学着女子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女子突然浑身一颤,嫩白的手指几乎颤抖地抚上了这三个字,逐字轻抚,“花子陌,子陌……”
女子突然别过头,想来掩饰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匆匆付了银两,拿起画走了。
待走到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又过了好久,她才犹豫地转过头看向他。
他也正在看着她,不想她突然转头,他的脸晕上了微红。本是白皙俊朗的脸,浮上红霞,像是一块仙灵宝玉染上了纷扰的红尘。
女子绝美的容颜绽开了一个俏丽的笑容,似要说什么,却终究闭上了嘴,或许这样,她就已经满足了,不该有那么多牵扯纠缠。她抱着画,转身离去,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驾云而去。
花子陌坐回椅子上,心中莫名的烦乱,想起这女子的怪异举动,想着她明天还会来,到那时再去问她吧。
第二日清晨,他依旧在窗边读书,却怎么也读不下去,时而朝门口望望,时而又暗自发呆。
忽然听到有人来了,他急忙起身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该怎么与她搭话才不会显得唐突,却不料,见到的只是一个小厮。他又向门口望去,确实没有她的身影。
小厮见他,从容地行礼,恭敬地说道:“阁下可是花公子?这是一位姑娘嘱咐我交给您的。”说着,将一个长盒向前递了递。
“那位姑娘可是长相极美,穿着淡蓝衣裙?”他接了盒子,急问道。
“是的。”
“那,那她可有什么话要你捎来……”
小厮想了想,摇了摇头,再行一礼,说声告退,转身离去了。
花子陌捧着长盒,竟是满心落寞。
回到书案,打开长盒,里面竟然是几个画轴。打开一看,他瞪大了眼睛。竟是这些天他为她作的画!七天七幅,一幅不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不由地再次细细端详最后一幅画,画中人巧笑倩兮,顾盼生姿。裙边一朵白色的花开得极美。她说过,它叫荼蘼。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她写的一行诗,又落到诗句下面的两个小字,来来回回,细细摩挲。
花蝶,花蝶……
你这是要告诉我,你再也不会来了吗……
他看着画,愣神了许久。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将画卷仔细收拾好,在书案上铺上一张宣纸,提笔落墨,熟稔而认真,画中人俏丽而淡雅的神态,刻画的惟妙惟肖。
画毕,放笔。
他习惯地向门边的长椅上望去,可惜,椅上再没有佳人对着他轻轻地笑,绝美而温暖。
后来,花蝶再也没有来到花子陌的画馆,他的日子又变得同以前一样,只是,他依然习惯在每日清晨画一幅她的画像,连他自己也道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几年后,他终于考进进士,再几年后,他官拜宰相,受万民敬仰。不过,他此人最为民间津津乐道的是,他终身未娶,又在自己仕途最鼎盛的时刻毅然决定辞官还乡,据说,他当时回答皇上的理由竟是:“她没有来,我该去寻她了。”
而那时,他已经头发渐白,姿容不再。
有人见过他遍走天下,问其原因,不过是待年华逝去,浮华尽褪之时,寻找心中仍然记挂的她。
阳光正好,透过树叶斑驳,花子陌缓步走到院外花丛边坐下,轻轻喘息着。他最终来到了江南,这个永远温暖如春的地方。
他寻了她半生,如今已是垂垂暮年,终其一生,再无春天。
身边的花儿静静绽放,花生千瓣,洁白纤细,美而不妖,艳而不俗,正是荼蘼。
此处的荼蘼皆是他亲手所种,如今的他再也无力行走,只能住在江南,这个永远是花常开的地方,种上她曾提过的荼蘼,或许哪日她经过,还能驻足一望。
花香轻袅,惹来几只蝴蝶,嬉戏于花间,分外好看。
一只生的淡蓝色双翼的漂亮蝴蝶停在一朵荼蘼的花心上,微微振动着它漂亮的翅膀。他痴痴地看着,唯愿此刻时光慢下来,留住这一分的美好。
恍惚间,有哪个文人墨客来到他身边,看着这花间蝶,轻声叹息道:“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短暂,用仅是七天的生命换取这一身的华美,破茧成蝶,只为更好的遇见,咳,世间万物皆有情啊……”那人摇头惋惜离去。
花子陌缓缓躺下,仰望着这绝美的花,绝美的蝴蝶,眼前渐渐浮现了她那张绝美的容颜。屋内的盒子里装满了他为她画的画,坐着的,站着的,笑着的,哭着的……什么样子的都有,一颦一笑,恍若真人。
那年,她在他身边轻声叹道:“你终于记下我的模样了。”
如今,他好想当面告诉她,他记得,日日都记得,这么多年,一天也未曾忘却。
疲惫的双眼渐渐阖上,一片花瓣缓缓落下,停落在他的额头。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忘川河旁,三生石畔,浮生尽歇。
他来到三生石旁,向三生石上一望,前尘尽晓。
那是仙家花圃,仙雾缭绕中,各种娇贵的花争奇斗艳,一时间,迷乱视线,有花的地方,自有蝴蝶。
一只淡蓝色的蝴蝶悠悠地飞着,随意地停落又转瞬飞起,从不过多停留直到,它遇见一朵盛开的荼蘼,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
它停在荼蘼花上良久,继而莞尔道:“你生得真漂亮。”
蝴蝶已经通灵,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化为人形,这朵荼蘼花也同样通了灵,能听懂蝴蝶讲的话,可它并没有理蝴蝶。
蝴蝶也没有生气,兀自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许是寂寞太久了。荼蘼一直没有回它一句,可它知道荼蘼在听,这就够了。
第二日,它又来了,又自说自话好久。正絮叨着昨日刚破茧的一只蝴蝶多么的好看,突然听见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响起:“你好烦。”
它心中大喜,连忙说道:“你终于肯说话了,我等了好久啊!”
“喂,你叫什么啊?”蝴蝶继续热切地问。
荼蘼答:“我本无名。”
蝴蝶听了,也不禁犯愁,它也没有名字。可是没有名字,怎么让荼蘼记住呢,那它又该叫什么呢……
它一直想到太阳快要下山,突然,它欣喜地对荼蘼说道:“我叫花蝶!你可要记住了!”
“花蝶?”
“嗯,你是花,我是蝴蝶,冠你之姓,以我之名,花蝶!”蝴蝶为自己起了新名字,欣喜了许久。
第三日,蝴蝶高兴地又来到荼蘼处,依然喜欢说好多话。
荼蘼依旧不耐烦地对蝴蝶说了句:“你好烦。”
“我是花蝶啊!”
“花蝶?”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花蝶,昨日我还说过,冠你之姓,以我之名,花蝶!你看看我,可别再忘了。”
蝴蝶扇了扇翅膀,有些落寞,话也变得少了。
第三日,蝴蝶来晚了,却见早有另一只蝴蝶落在荼蘼上。
它听见荼蘼试探着对它上面的另一只蝴蝶说:“花蝶?”
原来它可以这样伤心。
它匆忙振了振翅膀,向远方逃也似的飞走了。
将近傍晚,它才拍打着翅膀找到了荼蘼,轻轻地落在荼蘼的花蕊上。
它向来爱说话,此刻却独自缄默。
过了许久,它才轻叹一声,说:“我是花蝶,冠你之姓,以我之名,花蝶……你看清楚我的样子,可要记住了,记住了……”
荼蘼看到阳光细洒在蝴蝶淡蓝的翅膀上,像是覆上一层哀伤,可它不懂,从来都不懂……
再一日,蝴蝶早早地落在了荼蘼蕊上,依然是自言自语,荼蘼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下,告诉蝴蝶它在听。
蝴蝶正说着,突然天上落下雨滴,它一时间找不到地方躲雨,却听见荼蘼说道:“躲进我的花心吧。”
蝴蝶先是惊讶,后是欢喜。
荼蘼小心翼翼地收拢花瓣,将蝴蝶纳入自己的怀抱中。
蝴蝶缩着翅膀,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高兴,又是隐隐伤心。
“喂,我是花蝶,冠你之姓,以我之名,我的翅膀是淡蓝色的,你莫要忘了……”
蝴蝶又一次轻声对荼蘼说道,耳畔只有细雨泠泠,无声回应它。
后来,蝴蝶日日来找荼蘼,第一句必定是介绍自己的名字。可惜,荼蘼还是日日忘了它,蝴蝶也不恼,只是依然会提醒荼蘼。
一日,二仙人经此,见此奇景,一人叹息说:“草木本无心,可怜那蝴蝶了。”
另一人却笑了,说:“不见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那人望向蝴蝶,蝶戏花,画面唯美而和谐,却生生透出一股哀凉,他还是摇了摇头说:“无尘,纵是乐在其中,却也不得长久啊。”
那叫无尘的仙也敛了笑容,说道:“蝶为爱而生,爱到最后,不是相携,却是毁灭,生而不久乃是天命。”
两人唏嘘不已,黯然离去。
蝴蝶停在荼蘼的蕊上,依旧欢快地对荼蘼说着自己的那些琐事,时光此般静好。
那日,蝴蝶终究无力地伏在荼蘼身上,它知道,它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记住了,我叫花蝶……切莫忘了我的模样……呵,是我忘了,你是不会记住我的……”
蝴蝶费力扇了扇翅膀黯然离去,小小的身影一顿一顿,终究是淡出了荼蘼的视野。
离去之时,它也终于成仙,化成了人形。
它高兴地回去找荼蘼,却发现荼蘼已经消失了,它着急地四方打听,原来在它走后,荼蘼就枯萎了,继而就化作流光消失了。
花蝶坐在地上,低声哭泣。
一位仙人来到她面前,对她说道:“我叫无尘,是天上的司命星君,你愿意跟我走,做我的弟子吗?”
花蝶不答反问:“你知道他在哪吗?”
无尘答:“他本是佛祖座下弟子,此番下凡历经七世轮回,尝人间百态之苦,待轮回之后,即可成佛。”
荼蘼原来只是他的一世,待再轮回,该是前尘皆忘,他该是又忘了她……
“我跟你走……”
约莫几十年后,花蝶不知在哪里知道他轮回在凡间成人,不顾一切地跪在无尘面前,乞求无尘让她下凡去寻他。
无尘幽幽一叹:“花蝶,你天性使然,命中该有这一劫。”
花蝶欣喜下凡,不日便寻到了他。
可她看着自己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脸,不紧犯愁,这般模样,他又怎么记住自己。
那日,她绝美地站在他面前,却注定了破茧成蝶,只余七天寿命。
可当她发现他终于记得了自己的模样时,这一切的不甘和伤痛都变成了心甘情愿。
第七日的夜晚,她忍不住隐了身形到他房里,想再看看他的模样。
他熟睡的模样,安宁俊逸。
子陌,子陌,终究还是陌生人吗……
她的泪划落下来,她轻轻地将头枕在他旁边,看着她恋了两世的人,怎能这般冷情。上苍只给了她一次爱人的机会,可她的两世等待,却终究是这样的结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她身上时,她的身体开始慢慢消散,她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眼泪划落。
蝴蝶的爱,爱到最后,不是相携,却是毁灭……
画面停止,花子陌怔怔地不动。
突然,朵朵金莲在他脚下盛放,一霎那间照亮了冥界常年来的阴暗和污秽。
七世历完,他该回位了。
金光乍现,一人站在金光中,模样看不清楚。
花子陌对着金光中的佛祖缓缓跪了下去。
“弟子,参不透……”
佛祖似早就知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元,不外如是。”
“弟子只愿从此做一株荼蘼,潜心修炼。”
佛祖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向佛祖远去的方向深深一拜。
自此之后,他成了仙界灵圃里唯一的一株荼蘼花。
荼蘼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荼蘼的爱,是末路之爱……
“花蝶,我记得你的模样了,日日不曾忘却……”
“花蝶……”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