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一包喜糖,久未拆封。原是成双的,宝儿拆了一包,就挑里面的巧克力吃,其余,则嫌甜腻,不肯再吃。而这一包,他连拆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呢?每当生出欲望——想含一粒糖在嘴里,总是,在无形中有言语袭来:“再吃!就胖得走不出门啦!再吃也要得糖尿病啦……”
于是,手指像是被火钳烫着了,不得不迅速缩回去,怔怔地望着糖果,似望着远方的恋人,甜蜜的诱惑确实闪着原始的引力。
记得幼年时,我便极爱吃糖。当时,还是70年代,1分钱能买两粒硬糖,水果味儿的,也不粘牙,含在嘴里,因为,糖身大而把小嘴巴撑得暴涨,总是隐隐流出一道糖水,汪到衣服上……因此,我不但早早长了蛀牙,还是个邋遢的小丫头。
那时候,奶奶每天都会给我买1分钱的糖,因为我一吃糖就安顿了,为了耳根清净,奶奶买糖也就成了习惯。
渐渐的,她嫌麻烦,就给我一分钱,让我自己去店里买。当年,我真的很兴奋,奔过我家老屋的晒场,穿过沿河的羊肠小道,再躲过那个可恶的托儿所,靠右手就是那家买糖果的杂货店。
那一天,我握着硬币,像握着甜蜜一般,太阳照在头上,暖融融的,可是一迈进店铺,光线一下暗了许多,近似于阴暗。
当我跑到高我一头的木头柜台,那黑沉的木板,把我的幻想吓跑了一半儿。我伸手把钱放在柜面上,垫着脚尖,才想说我要买糖,突然,一阵“哈哈”大笑,随即就是连续高亢的声音,没人搭理我,只有奇怪恐怖的声音……
我看不到人影,又看不到我的钱,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那家“黑店”,恐惧已经把得不到糖果的遗憾全部镇压下去。
回到家里,奶奶问我买到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我买到了,已经吃完了。这大概是我自己生平第一次说谎,而奶奶也信了,或许是我当年太小了吧?
此后,每天奶奶都给我1分钱,去买糖吃。我呢?至今都觉得羞愧难当,我每次都把那一分钱丢到杂货店的柜台,然后,一溜烟逃走……
长大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怎么能因为那个看不见的“野人婆”而每天丢掉1分钱?尤其是,上小学的时候,我觉得,我太需要钱了。
当我被外婆接手的时候,我的甜蜜生涯也就结束了,但是后遗症也显现出来,我的蛀牙开始折磨我。每次,疼得昏昏欲睡,饭都吃不下去。
外婆就会取出一粒薄荷糖,哄我含在嘴里:“吃了薄荷糖,就不疼了。”我已被磨得反骨净除,立即张嘴,包住了那粒“救命糖”。很奇怪,清凉的感觉,麻木了痛感,也使我愈加昏沉,慢慢的,便睡着了……
当然,成年后,知道蛀牙除了缝缝补补,拔掉牙神经(所谓的根管治疗),吃点消炎止痛药,再不济,就是连根拔除,口含薄荷糖是无济于事的。
可不知为什么,儿时在外婆家,这法子还真的很有效。大概是心里暗示起的作用吧?
到了上学的年纪,回到城里,母亲的家教沿袭着外婆的严格,她说:“女孩子不能嘴馋,一馋哪!就会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容易上当受骗,女孩子不能失足,一失足,一辈子就全完了……”
为了自己的“一辈子”,我便渐渐与糖果隔绝起来,内心呢?却一天一天加深对它的迷恋……
母亲的三娘舅,我们都唤他“三舅公”,讲起话来舌头打卷,又是江阴的土话,只有母亲听得懂,我不但听不懂,还觉得很滑稽,常常望着他讲话,呵呵地傻笑。
每次他来做客,总会从印着带有“上海”两字的黑色人造革背包里,掏出些粽子糖、雪片糕、荸荠之类的小零嘴……
基于这些零嘴,我对他的到来,总显得比谁都起劲儿,也喜欢帮他拎那小黑包,因为,里面藏着甜蜜的希望。
当他忙着跟母亲寒暄时,我一步也不舍得离开,并不是我爱听那些听不大懂的话,纯属是在等着三舅公后知后觉地去拉开那包包的拉链……
1997年的秋天,三舅公去世了,母亲哭着去奔丧,而我早已成年。由于岁月绵长,交往减少,渐渐对这位舅公疏远了。
如今,他的样貌已经模糊,他的眼睛应该很大吧,样子和善,个头中高,走路虎虎生威……很奇怪,我却总能记起他洪亮而口齿不清的声音:“阿三啊!来!吃糖,还有雪片糕……”
他算是我童年艰苦岁月里的那位圣诞老人吧?而今,圣诞老人回到了天国,我也不再需要他了,除了偶尔的一份思念,我什么都不能给他。
当我大到可以自己厚着脸皮去买早饭的时候,我就开始有零花钱了。学生时代,父亲不常在家,母亲工作也很忙,来不及烧早饭,我们每人便都可以发到早饭钱。
顾桥边有一家点心店,有豆腐脑、小馄饨、梅花糕等传统早餐,我也成了那里的常客。我会变换不同的品种轮着吃,但是最钟爱的还是梅花糕,肉馅和豆沙馅,尤其喜欢,几乎百吃不厌。
而在一边看师傅做梅花糕,也是一种享受:只见他把黑色的铁模子搁在大媒炉上,模子分8个梅花形的倒圆锥,待铁模子烤烫了,他便把事先调制好的面粉浆倒进每个窟窿里,只听得“嗞嗞嗞”的声音,香味儿就溢出来了。
在恰到好处时,再添上各种馅儿,诸如:菜猪油、豆沙、鲜肉……然后再覆上面浆,就等着馅儿熟了,等待期间,口水便在嘴里汹涌,需大口大口吞咽,才不至于喷出来。
不久,那师傅端着模子的手柄用手晃了晃,另一只手则拿着铁叉一个个叉出来,放入盘中。我便指着事先盯好最大馅儿的那个,对师傅说:“叔叔,我要这个!”
拿着梅花糕,捧着豆腐脑,那真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呢!
有时候,为了吃旁边小店1分钱4颗的弹子儿糖,就会不吃豆腐脑,买上1分或者两分钱的糖,细细地含在嘴里。买的多,店主还会多给些你喜欢的颜色:红的、绿的、黄的,当然白色最多,味道除了单一的甜,并没有其余特别的味道。
可是,它的浑圆,鲜艳的色彩,能给我某种致命的诱惑。现今的糖果,已经不再那么齁甜,香味醇厚,品种丰富:可可味儿、巧克力、坚果夹心、各色水果味儿、奶香味儿……比以前的糖果,滋味儿不知要高出多少个层次。
可是,它们都没有激起我内心小小的愿望:长大以后,我要嫁给一个弹子糖的厂长,天天挑彩色的糖吃……
进入80年代中后期,我开始迷上了大白兔奶糖和花生奶糖,哪怕是牙齿嚼得刺痛,也绝不放过那么一颗、两颗。
其实当时,有一种叫米老鼠的奶糖,味道儿也不错。不过,我更喜爱它的糖果纸:透明的玻璃纸上有粉色、红色、黑色绘成的米老鼠,可爱的大耳朵,咧着大嘴巴,时时冲着你笑,特暖心的那种。
后来据说因为迪斯尼的侵权问题,米老鼠就被“消失”了,这倒让我委实难过了一阵。如果不是因为火车站的老房子拆迁,丢失了许多旧物,我当时保留的部分糖果纸,夹在书页里,怀旧感满满那种,也都消失不见了,就如同儿时的那份甜蜜。
我曾经喜新厌旧地迷过一阵水果糖,橄榄味的吃腻了,换荔枝味儿的,而后是香橙、水蜜桃儿、柠檬、苹果、哈密瓜、香蕉、椰子……
糖吃多了,也就变得挑剔了。结婚的喜糖也变了又变,从薄膜红塑料袋里的8粒变成了10粒;又从糖果逐步进化,演变成了两块圆形的龙凤巧克力;再就是红色长形巧克力,又是红色喜袋里的朱古力,大白兔、金丝猴奶糖……
说到朱古力,现在超市里还有卖,但味道儿似乎没有以前的纯正。以前的朱古力,以上海产的最佳,黑亮醇正,成份是可可粉;而无锡的次之,颜色也淡一些,是深褐色的;苏州的就差一些了,颜色是淡褐色的,有还股说不出来的怪味道,估计里面含的都是代可可脂,质量也不太过关。
过年的时候,母亲最喜欢买的,是花生糖和芝麻糖,纯花生、纯芝麻镶嵌在琥珀色的糖果里,很香很醇,很脆很甜,我一嚼,蛀牙就会很配合地刺痛,钻心的痛感,与甜蜜对峙,很矛盾,也很刺激。
为此,我下定决心背叛,开始尝试吃太湖饼干(甜的,现已绝迹了)、薯片、话梅、方便面……对糖果的执着也慢慢淡去。
自从糖尿病席卷我家两位老人,我更是对它又爱又恨,买甜食会专门买木糖醇的那种,哪怕心疼高出一倍的人民币,也死活不愿放弃那一点点的甜蜜。
吃个酒酿圆子,也要稀释到无味儿,才放心大口咀嚼,哪怕退而求其次,不买芝麻味儿、豆沙味儿的元宵。那种自虐的手段,想想也替自己都觉得心寒。
可无论怎样,人类对甜蜜的渴望还是不会灭绝。就如同我,明明想要戒糖,可一遇到没吃过的甜品,就会进行自我催眠:就尝一粒,看看是什么味道,绝不多吃,就一粒,一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