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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乡间小路边排满了香樟树,隔河望去,绿油油的树间移行着几抹白色,在这清晨的静寂中显得格外耀眼。
“又看到馒头巴士了!”我坐在爷爷摩托车后座上,伸手指向那辆白色中巴车激动地说道。
我们向西,中巴车向南,皆往米厂的方向驶去。车子过了拱桥,我们便愈加近了,我仿佛看到贴着车窗的那几幅同龄人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是小学承包的一辆校车,专门接送我们村的小学生。学校在镇上,离村子十里路。每天早晨六点半,爷爷送我去学校,时不时在米厂那儿遇到这辆校车从我们眼前驶过。
因着校车一身的白色,外壳鼓鼓囊囊,车头上短下凸,乍看如一块馒头,故送绰号曰:馒头巴士。
邻家女学生每天往西走几百米去米厂站点搭乘校车,我甚是羡慕。人生过了十载,没乘过几回车。我跟爷爷说,我也想坐校车,说了好几回,爷爷不肯,说他送我上学是顺路,何必还花冤枉钱?
于是,我依旧每天早上盼着馒头巴士,看它稳稳地穿林过桥,聆听它碾过路面那低沉的轰鸣,然后在我眼前停下,上去三五学生,最后又慢慢地消失在远方,留下一阵令人上头的尾气味道。
2.
我的父母原先在近郊工作,在我二年级时搬回乡下来住。
五月的一天下午,天光有些阴暗,乌云从北面铺过来,刚漫过头顶,一场大雨就倾倒下来,愤愤叩击着地面,操场学生失了神,无不四处乱窜。
爷爷如往常一样来接我,让我套好雨衣。中途我故意卷起雨衣遮在我腿上的部分,让雨水打湿我的裤子。
回家后,父母见状,不解发问,我说风太大,护不住腿,脚都泡水里了。
父母嘘寒问暖,我趁势就跟他们说了校车一事,恰好,那阵子,爷爷的厂里给他外包私活,时间和路途都与我上学冲突,于是一番周旋之下,父母竟答应了。
翌日清晨,天气飒爽,微风温润,空气中夹杂一丝凉意。我与奶奶一道去米厂。
路边的麦田黄灿灿的,几个老婆婆一早就拿着铁锨在河边菜地里掘土。
到了米厂遮阳棚那儿,已经有五六个小学生排成了队,我和奶奶附于骥尾。
这里还有一家小卖部,水泥墙中间凿了一个一平米大的口子,用一块木板遮着。店主偶尔才推开木板营业,据说他和馒头巴士司机是亲戚。
稍顷,伴随着一阵轰鸣,馒头巴士来了。车内一个女人拉了下后车门顶部的手柄,车门就打开了。
学生们踩着踏板上车,只有我畏手畏脚,生怕司机见到一副陌生面容,疑我蹭车揩油,立马把我们轰了去。
忐忑之下,我还是硬了头皮上了车。奶奶走到司机跟前,从黑色涤纶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司机,说道:“师傅,我孙子也想坐校车,现在一学期已经过了一半了,我付一百块,嫩看啊来(吴方言,你看行不行)?”
司机注视着奶奶,愣了几秒,然后转过身去,一手扶着宽大的额头,看似百般为难。奶奶的一百元纸钞依旧在半空中悬着,空气安静了。
这怕是不让我搭车的意思,我暗想,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谁知司机深叹一口气后,又转身接过了钱。
虽然他一语未发,但收了钱,就是默认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搁了下来。从此,我也可以天天坐馒头巴士了。
那天放学,我走出校门,看到校车停在校园西边,文丰街与桐琴北街的交汇处。我走到车门口,却又犹豫——如何确定这是我们村的馒头巴士呢,万一是别村的?车里的学生们看着有些陌生相。
踌躇之余,突然有只大手从背后轻拍了一下我的右肩,回首,原来是那司机。
“诶,小朋友,张望啥呢?怎么不上去啊?”司机朝着车子摆了摆左手。
他年方三十有余,穿了条破旧相的浅蓝色牛仔裤。别看他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留个板寸头,又挺个大肚子,一股子硬气,可说话倒是温声细语。
我上了车,在前边靠窗的位置找了个座。这个座位一角的蓝色布套被坐破了个洞,依稀能看到露出的黄色海绵。
车上大概能坐二十人,座位坐满,后来者只能站着。待车内再挤不进学生时,车里那女人就朝着车门外的学生喊道:“别上来了,等下一批吧!”
原来,不同年级的学生放学时间也不一,司机每天要接送两趟,我年级低,放学早,因此赶上的是头班车,放学晚的就坐二班车,两个班次间隔半小时。
从此以后,我一收先前的羞涩与胆怯,开始挺胸抬头,大摇大摆地去排队,去登车,似乎自己与其他人共享着某种殊荣之事并且为之自傲,与车上同龄人们也慢慢熟络起来。
3.
我坐在馒头巴士里,透过车窗,远眺,闭目,沉醉,喜悦,领略一时四景。车子经过李家宅基、吴家宅基和沈家宅基,粉墙黛瓦之外,是成片广袤的田野。
春天,拔节的麦苗在春风里轻晃,似乎铆足了劲头往上窜,触目新绿,生机勃勃,春风携着馨香的泥土扑面而来;夏天,麦子黄了,像给田野铺上一层金灿灿的毯子,不久,农忙开始,村民们日理万机,割麦,换种水稻;秋天,水稻努出了穗头,不过多时,又是一片金黄,正是丰收时节,老奶奶大清早忙里忙外,在菜地里种上菜苗;冬天,沈家宅基的一棵银杏黄了,掩护着一座独楼,粉黛素雅,金黄别致,交相辉映,令人大喜,顾家门那儿满地黄褐色的梧桐落叶,点缀着孤莫的冬。
永恒不变的是路边四季常绿的香樟树。车子经过香樟道,我时不时在樟树底下听到树叶簌簌作响,时而像雨珠落地,时而又像山涧流水。阳光透过树叶射进车窗,光线忽明忽暗,闭目合眼,我感受到明暗在交替!车内的孩童或坐或立,欢声笑语,对面疾驰而来的汽车拉着延绵的汽笛声从旁驶过。甚是美好!
小学三年级时,馒头巴士里来了一位常客——实则称之为不速之客或许更为妥当。冬天,他隔三差五来蹭车,每次都在李家宅基与学生们一同上车。
那老头六十多岁,常穿一身厚军大衣,戴着雷锋帽,身材倒是清瘦,人家说他并没有当过兵。因着他的眼睛长得怪怪的,好像在看你,又好像在看旁边,我们都叫他“对鸡眼”。
这位对鸡眼并不见外,与学生们一道排队,车上女人见了他,骂骂咧咧,苛责他太占队,于是他就让学生们先上。他本是同村的,只是经常神神叨叨,难以沟通,大家也就忍了。
一开始,对鸡眼上了车,总是凭栏站着,大家只当他空气。谁料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得寸进尺,开始占学生的座,没人愿意坐他旁边。
一天,对鸡眼照常来蹭车,即将踩上踏板时,女人赶紧把牵绳往下一拉,推闭车门,对鸡眼的一只脚不慎卡在对门之间。
他顿时来了火气,拉直了脸,嘴里骂嚷着,双手用力地推车门。女人见势赶紧用双手挡着,挡不过,索性直接跳到下面的踏板上,用身躯抵着,好似满腔怒火化为力量,借由着娇弱的身躯迸发出来。
最终,由于力量悬殊,对门大开,女人被逼得向后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
对鸡眼上车后,两眼怒瞪着女人,一顿辱骂,女人急了眼,起身大吼:
“嫩个终桑(吴方言,你这个畜生),嫩啊晓得这个车是接小学生个(吴方言,的),嫩好意思跟他们抢位置?”
“我蹭个车碍着你事了,让嫩多加油了?嫩个小细娘哪能覅识个(吴方言,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不明事理)......”
对鸡眼疾声厉色,涎言涎语了好几句,谁也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两人各不让步。司机见状,从座位上起身,不再温柔,不再敦厚,瞪着对鸡眼怒斥道:“嫩够紧(吴方言,赶紧)替我滚出去,不然的话嫩覅(吴方言,不要)怪我不客气。”向来寡言的司机眉头皱得中间都挤出了块小疙瘩,势头如突生的一场大火般猛勇。
不论气势还是身形,对鸡眼都低司机一头,他于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料,随后他突然将军大衣的下摆迅速捋起来,同时嘴里大吐似恐吓般的语言,一把别在他腰间的银色手枪露了出来,在冬日冷肃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顿时,学生们大声尖叫,谁也不知道那是真枪还是假枪,大伙都担心这神经病要是发起疯来,恐怕真要朝每人开一枪。
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发动机舱盖上,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不知道是发动机在颤抖,还是我在颤抖。此刻馒头巴士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
兴许司机唯恐场面失控,又怕误了学生上学,以大局为重,只好把一肚子火憋了回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重新坐下,开车前,还摸了摸我的头,说了句没事。女人傻了眼,这时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对鸡眼放下下摆,又凭栏而立。
从那以后,馒头巴士里再也没见到过对鸡眼的身影。
4.
又是一个隆冬腊月,学生们因大雪在家停歇几天后,又要去上学。我裹着厚棉衣,载着邻家女学生骑往米厂。
几只麻雀驻留在一睹石墙上啁啾,桥头一妇女圪蹴在河边淘米,路边的青菜滋了一层白霜。
我们在米厂站点等了片刻,天还是暗蒙蒙的,除我们外,只来了一个女学生和她的奶奶。过路的摩托车在黄泥路上卷起一阵又一阵烟尘。酷寒让我的双手染上冻疮。
我椅靠在水泥墙上,这里原是一个由木板挡着的凿口,听说两个月前小卖部遭窃,木板和里面的橱窗玻璃被砸了个稀巴烂,店主损失了至少价值五千块的东西,后来索性将凿口用水泥给堵上了。
等待之余,我寻思着,这或许是我坐馒头巴士的最后一学期了。父母说我已经四年级了,好多同龄人已经自己骑车去上学了。
心里诚然不舍,但我还是全力将心态往积极的轨道引去,毕竟,总有一天,我还是要离开馒头巴士!
分针又划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馒头巴士的踪影。我们心里焦急,是不是司机不知道“雪假”已经结束了?可转念一想,今天来站点的人也寥寥无几,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心中隐隐地泛起一丝无措感。
就在这时,米厂老板路过这儿,朝我们摆了几下胳膊,说道:“别等了,让你们大人送去学校吧。”
女学生的奶奶闻声过来,问道:“哪能回事体咯(吴方言,怎么回事)?”
“你们的司机摊上大事了,死人了!”
“啥噶(吴方言,什么),死人了?”我们满腹狐疑,愣愣地盯着老板的眼睛,“你说我们司机死了?”
“不是你们司机死了,而是几天前你们司机在开车时压死了一个小学生,具体我不清楚,反正他估计已经被警察带走了”,老板长吁了一口气,“这造孽(吴方言,可怜)的娃!”
我们听了,大惊失色,老奶奶也目瞪口呆,拉长声音说了句“阿乃(吴方言,相当于‘天哪’)”,一时间大家不知所措。
后来,这事像奇闻怪事似的在村里散播开来,村民们对此议论纷纷。
听说,死者是个小学生,读二年级,住在李家宅基,每天搭校车回家。他的爷爷总是提前等在站点,等孙子下车后就把他接回家。
可就在那一天,他爷爷为消磨时间,去了吴家宅基的茶馆(棋牌室)里看人家打牌,茶馆里的男人既是喝茶,又是抽烟,人欢马叫、烟气缭绕下,他忘记了时间。
馒头巴士经过茶馆时,他爷爷才闻声赶出来,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对着汽车一顿猛追。可是,二轮的哪有四轮的快,馒头巴士一下子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到了李家宅基,学生下了车,一张玩具卡片不小心脱了手,飘到车底下。
学生趴在地上探了探,随后竟匍匐着钻到车底,司机不知情,抡起方向盘就倒车,学生头部被碾了个正着。车子往一侧抬升了一点儿,司机见状不对,赶忙下车查看,就看到地上浓浊的脑浆夹杂着鲜血溅了一地。
等到死者爷爷赶来时,司机当即跪在地上,一边楷着眼泪,一边沉痛自责。他爷爷对着一具头部压烂的尸体痛哭流涕......
过了几日,校园里来了一群人,大伙前去探个究竟。
当我看到那群人时,他们正从走廊的一边游行般地走向另一边。领头的是一男一女,趔趔趄趄,面若死灰,男的手里端着一副死者的遗像。
后来,大人们说那位馒头巴士司机吃官司去了......
光阴如梭,悄然间我的四年级已迈入下学期。
这又是一个初春的早晨,我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上学,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还有油菜花和泥土的芳香,桃花红艳艳地盛开了,河岸边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遮住了冬日里顽童烧荒的黑色斑痕。
美好的春日带给人无穷的遐思和美好的联想,也偶尔叫人感到一丝无以言状的忧伤!我幻想着,在骑往米厂的路上,能看到远方那几抹白色在林间重现,还有那些天真烂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