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当发现父亲已经完全不认识人,大小便失禁,尤其是已经不能进食之后,我便确定,父亲真的是不行了。
他的眼眶深陷,眼皮也无力再撑开了,两颊上的肉也迅速地陷落下去,人一点点地失去了生机。
自从他一氧化碳中毒后,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我起初以为是他懒得动,直到某天大便失禁他浑然不觉,甚至某天亲眼见到他突然在客厅撒了尿,我意识到我无法照顾他了。
你应该能感受到,我跟父亲感情一般。是的,一般。他重男轻女,一生懒散。在没生弟弟之前,他说是因为没有儿子心里没劲,所以选择躺平。后来母亲几经波折生了弟弟,他是喜欢的,可依然心里没劲。
他留给我的记忆,大多是不大好的。他说,人过三十不学艺,所以他行为懒散一生躺平。他晚婚,在他40多岁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大集体的时候他这个岁数就已经是老头不用干活了,现在还在伺候我们。他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家里的电视只能由他来决定看哪个节目。他爱去外面找人打牌,只要他不在家,我跟母亲、弟弟的关系是轻松愉快的,但只要他在家,空气就凝固了。他不关心母亲,但母亲却总是维护着他,尽量满足他的需求。母亲直肠癌做了手术,本身就是个病人,他也不知道疼惜,让母亲帮他抬拖拉机机箱,最终导致母亲劳累过度大出血引发癌细胞转移。而即使母亲癌细胞转移了,他也不再给母亲治疗,向我们隐瞒了病情。最终母亲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身为一个农村家庭出来的女孩,我是有原罪的,我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给我取名迎儿,那强烈的心愿再明显不过。父亲这一生,永远都是畏畏缩缩地过来,也就只能在窝里横。他没有自己的人生,便总是想控制我的人生。高考的志愿,我想学医,他不同意,以学医要多花一年钱为由拒绝。我只好随便选择了一个大学离开家。后来毕业,我想留在上学的城市,他不允许以死相逼,我只好回家。回家的工作做得不开心,我想辞职,他再次以死相逼,我终于下了决心,我跟他说,我已经决定了,你想死就死吧。结果当然是,他没死。
而与此相反的是,他尊重弟弟的所有决定。弟弟没考上高中,他打算花钱让弟弟上,弟弟不同意,他只好给弟弟报了个职业学校。弟弟毕业工作了想留在别的城市,他欣然同意。弟弟羡慕别人有房子,要求他买房子,他想在本地买,但依然决定尊重弟弟的意愿给买了房子。
他是爱弟弟的,我能感受的到。同时我更觉得,我跟他没什么感情,我只是他的一个工具,他像一把枷锁,牢牢地锁住我。
他帮我带过一段时间孩子,后来终是我不堪重负放弃了这个决定。
这几年,他一个人,找了两份门卫的工作。我们相安无事。这期间他的工作出现了断档,我曾考虑过是否要他来跟我们一起住,后来还是作罢。我跟他相处不来,这么多年积累的矛盾,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忽略了的,尽管发现他改变了很多。
他真的变了。他努力做一些他认为的好吃的,邀请我们去吃。他喜欢烙烫面油饼,经常给我们送来一大摞,我们吃不完都放坏了。他还腌了咸菜,给我装了一瓶。他好像真的学会关心人了。我们偶尔不忙的时候,也会买点菜去看他。或者叫他来家里吃饭,他也欣然同意。
这一年,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的腿一直疼,几十年的关节炎,5年前大夫就说没好的办法,只有换关节。我告诉了他,他不信,当然可能还是怕的吧,就找各种偏方治。今年喊疼的次数多了,我知道我说可能他还是不会听,让老公带他去了趟西安的大医院。大夫也是建议他做手术,他担心做完了会疼,大夫问他现在疼不,他尴尬地笑了,于是决定了要做手术。但是因为2月份的时候他的膝盖打过一次玻璃酸钠,有针眼,需要6个月以后才能做手术,于是等待的这段时间,于他而言便成了煎熬,
我们也一直期盼着要给他做手术,但是到了该做手术的日子,各地疫情肆虐。我们想等兰州的疫情政策稍微宽松一些,同时他也在找接任他工作的人。而就在那个人来的前一天,他出事了。
我是相当悔恨的。今年从10月份气温降了就没升上来过,他出事的前几天我去看过他,给他送买的保暖衣。正碰上他在封炉子,有很浓的煤烟味,我让他小心点。他笃定地说不会的,他都封了一辈子炉子了。我也就没在意。
那天我正在上班,他老板打来电话,说他一直昏迷着,他们叫了120送医院了,我猜可能是煤气中毒,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直到我看到他人事不醒,眼角满是眼屎地躺着,任我们怎么叫都不回应。我才慌了,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离他会那么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