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将近中午,雾还很浓。太阳挣扎几次,每每露脸片刻,转瞬间便又被大雾埋了进去。他们丢失了来时的路,时间已是正午十二点,赶到渡口,船却久久不来。看样子回去赶不上饭点了。众人一片失落,便决意走着回家。
柚子拉着瑶瑶的手,急得有些发抖。她怕回家被大人们狠狠骂一顿,更怕糟蹋了家里一众妯娌辛苦准备的午饭。回锅肉,红烧鸡,跁跁菜。柚子吞了下口水,这时瑶瑶哭出声来,喊我饿。
顺娃推了瑶瑶一下,凶她道,就晓得哭。
瑶瑶哭得更厉害了,脸埋进柚子的怀中,呜咽着嚷哥哥打我。
柚子反手去打顺娃,顺娃跳开,沿着河边的草坡跑下去。
“慢点,不要掉河里了!”柚子喊道。
顺娃没理她,几个腾跃,轻轻巧巧在草坡和河水相接的地方站稳,和坡上的人平行往前走。
柚子管不住他。这时抬头,才发现侃哥和他女朋友霓姐都走在前面老远的地方了。
柚子拖着瑶瑶,觉得脚步像灌了铅,走一步退三步,也想把这个麻烦的爱哭鬼丢到一边。她低头看看瑶瑶刚哭完的花脸,又不忍心。
天没亮,几个表子妹便结伴出来去镇上耍,本来想赶着回家吃午饭的,哪知道过年期间,船家十一点就收工了。走河这边慢得很,比河那边难走多了。柚子有点后悔出来玩得太晚,又后悔一念之差带上五岁的瑶瑶。
走着走着,河边竟然开始起雾。宽阔的河面渐渐消失,只看得到眼前的一点点。
柚子担心极了,招呼腾娃上岸。
“腾腾,起雾了,上来,滚到河头没人捞你!”她连喊了几遍。腾娃才从坡下爬上来,脸色发白,哭丧着脸。
“姐,我好饿哦。”
柚子摸了下口袋,什么都没有。
“马上回家就吃饭了。”她只有安慰他。
走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赶上了侃哥。
侃哥和霓姐仰面躺在路边青黄色草坡上,闭眼睡觉。几道阳光从浓雾中出来,正好照在他们身上。
腾娃连忙跑过去问他们要吃的,霓姐在衣兜里摸索一番,找出几个威化给大家分了。
吃完威化,侃哥有了新主意,提议大家现在水浅,可以涉水过去。
“要冷死人哦!”霓姐打他一下,嫌他出鬼主意。
侃哥指指河面,将将是水最窄最浅的地方,雾散了,能看到对面。河面露出一块块巨大的砂石。好像还真能行。
“走嘛,走嘛!”腾娃飞一般跳上了砂石,率先往前走。
侃哥背上瑶瑶,柚子跟在霓姐身后,摇摇晃晃的,生怕一脚滑到河里。几个人走到河中间,此时雾又浓得化不开,前后的路都不见了,只有脚下几块石头。柚子觉得眼皮上都像沾了一层雾,怎么这个雾黏糊糊的,半化糖霜一样,扯得眼皮睁都睁不开。她伸手揉眼皮,不意脚底打滑,身子往左边一歪,倒了下去。落水前柚子好像听见顺娃的呼喊声和瑶瑶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柚子被冻醒了。她从地上坐起来,触手一片冰寒刺骨。睁眼四望,一片白茫茫惨稀稀,太阳又高又小,挂在天空,无力得几被空气间的荒凉溶化。近前一棵树上,虬结枯枝挂满冰凌。柚子呼出一口白色的寒气,只觉得浑身彻骨冰冷。
脚下是结冰的河面,柚子抽抽鼻子,想哭,只是大脑的某一部分似乎被冻麻了,她哭不出来。柚子用袖口擦擦鼻尖的清涕,埋头一直走,浑身瑟瑟发抖。
柚子走啊走啊,她觉得寒冷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让她无处躲藏,全身的血液都快冻住了。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冷过,就算小学全班同学联合起来欺负她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有这么冷。
她一直沿着河面走,除了冰雪,没有见到任何活物。
可是柚子坚信,这一路,一定能遇到什么。她快要走不动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柚子抬头,面前的女人面貌清秀,眉眼有几分熟悉,裹着深灰色的厚棉袍,中等身材,举着一根火把。这时柚子才意识到天黑了。
“柚子?”女人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柚子一把抱住她,哇哇大哭起来。
离村小不远的地方,住着六婆婆。六婆婆年龄很大,身子骨还算硬朗,瘦瘦小小的,除了在院子里种点菜养点鸡,就是在屋里纺线。纺线用的,是山上长的麻,她时不时请隔壁的任三帮她上山割一背篼的麻,割完了给他钱。任三不要,她就送他们家鸡蛋。任三的小女儿特别馋鸡蛋,但任三老婆每次打煎蛋汤只留给儿子,小女儿伸筷子要被打手。打得狠了,六婆婆都听得到她哭。
六婆婆送蛋过去,就叮嘱任三给女儿煎个整的。任三老婆总是嗤笑她多管闲事。
有一天任三老婆在后门洗衣服,见到六婆婆拿鸡蛋,就故意大声地说:“老不死的,克死老公小孩,不要来招惹我家人。”村小附近是商店和卫生站,来来往往的人多,一时听的人多了,议论纷纷。
六婆婆气得嘴唇发抖,却说不出什么,泪流满面,只有默默退回去。那之后村里莫名其妙地多了关于她的传说,说她心毒,说她是巫婆,说她是坏人。柚子不知道,六婆婆清清朗朗一个人,夏天请小朋友喝糖水,冬天请小朋友烤火吃红糖粑,怎么就成了老巫婆。
不到一年,六婆婆就因为重感冒,一口气没上来去世了。柚子看着她家的门口被亲戚上锁,心里难过了小半月。
柚子不知道,六婆婆年轻时,比她想像的更好看。
“六婆……”
柚子不知该这么叫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
六婆婆到不在乎,叫她依然照旧称呼。
“六婆婆,你不是死了么?”
柚子大着胆子问,她窝在藤椅上,刚刚喝了两碗热粥,光脚围着一个毯子,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屋里暖和,六婆婆正端个小凳子坐在纺车前纺线,鼻尖上还冒着汗。
“嗯,死了。”
“那……那我是不是……”柚子怕自己也死了。但是她环顾四周,死了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六婆婆笑出声来,“逗你的。你六婆婆在这里做个小仙,帮山神守冬,你呢,在这里呆上几个月,等春天来了,就可以回去了。”
“真的啊?那我妈晓得不?她不晓得的话我咋办?”
六婆婆眨眼,狡黠地一笑,“我给她托个梦嘛。”
“哎呀,六婆婆,你不是成仙姑喽!太好了!”柚子高兴得从藤椅上跳了下来。“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
每天晚上,六婆婆去喂鱼。红鲤鱼,金鲤鱼,一个个在池子里游得不亦乐乎。奇的是后院也温暖如春,鲤鱼们在碧绿的莲叶下东躲西藏,你追我逐,热闹极了。
“孩子们,吃饭喽!”
六婆婆把鱼食撒池子里,小鲤鱼们吃了又去玩儿。六婆婆还在池子边给它们念书、讲故事。柚子问六婆婆,鲤鱼们听得懂么。六婆婆卖了个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到八点半,六婆婆去池子边拍手,喊,孩子们,睡觉喽。
鲤鱼们从水池里跳出来,纷纷各自找一片莲叶跳上去,摇身一变,出来许多穿红肚兜、金肚兜的小娃娃。一个个白白嫩嫩的,伸伸胳膊腿儿,打打哈欠,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莲叶将他们一卷,又做被子又做床,娃娃们便睡着了。
柚子看傻了眼。
有一次,六婆婆忙着煮米糊,让柚子给鲤鱼们念书。
柚子照着书念:
“有一片田野
它位于
是非对错的界域之外。
我在那里等你。
当灵魂躺卧在那片青草地上时,
世界的丰盛,远超出能言的范围。
观念、言语,甚至像“你我”这样的语句,
都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这首诗好奇怪,柚子从来没有见过。她又清清嗓子,坐在小木椅上,柔声念起第二遍。鱼儿们静静听着。
过了一段时间,柚子和鲤鱼宝宝们混熟了。有时候,他们也调皮,该睡觉了不睡,要在荷叶上打闹,疯够一两个小时才肯睡觉。六婆婆并不数落他们,偶尔太困,便吓唬他们下次大龙来要挨训了。
柚子问,大龙是谁?六婆婆说,是宝宝们的教导主任,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长大了会变成人吗?”柚子问。
“不,他们要变成小龙,小龙变大龙,要去天上喽。”
柚子喜欢跟着六婆婆刷月亮,十五的时候,六婆婆带上麻布扎的绳索,腰间悬一把带盖的小木桶,柚子别上一把刷子,便往附近最高一座山头爬。六婆婆将绳索从山脚往上抛,等绳索落稳了,她便让柚子走前面,二人扶着绳子,沿着雪路往上走。到了最高峰,等月亮刚露脸,六婆婆便拿刷子沾了木桶里的发光的蜜蜂一样的水,往天边一点,月亮便更大更圆更亮了。
最后一次刷完月亮,柚子终于想起问为什么。六婆婆说,河谷冬天寒冷,不偶尔放点月光,到了夏天,河里的睡莲就开不好了。
“有睡莲?”柚子也想看看,思索着要不要留到夏天再走。
六婆婆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不该你看的风景就不要看了,时候到了就回去吧。
有一天,柚子走出院子,发现外面也不冷了。脚下那条小径两旁,冰雪已悄然融化,树木枝桠上冒出了绿芽,她听到远处隐约有河水淙淙,听见天边传来鸟鸣。
柚子要回去了。
六婆婆给她裁了四五条连衣裙,放在一个崭新的布包里。包里还有果酱,烙饼,红茶水。柚子眼睛红了。
六婆婆也抬手抹泪。
柚子的牛仔裤口袋里,放着两颗莲子。是小盛给她的。小盛躲在鲤鱼宝宝中间,还是像以前那样安静,不爱说话,不闹腾。那时候,小盛在村里是个乖宝宝,不给喝醉酒的爸爸、爱打麻将的妈妈添麻烦,五岁时他爸妈离婚,谁都不要他,小盛一个人在村里,靠吃百家饭过活。不久,就不见了。
小盛说,柚子姐姐,掉进池塘里后,我什么也不知道,醒了就来了这里。
柚子抱抱小盛,心头无限惆怅。
“不要为我担心,等我长大去了天上,有机会去看你嘛。”小盛咧嘴笑着说。
“后来呢?”我完全忘了要吃冰淇淋的事,只等着柚子婶婶往下讲。
“后来,我就回家了嘛。我妈说我失踪了三天,差点吓死了,幸好六孃托梦,让她没疯,总觉得我还活起的。”
“那你咋说呢?”
“我就说我在雾里迷路了,走到山上去了嘛。”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认真读书,认真考大学了嘛。”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你们几个小娃娃,没有大人自己去河边游泳,今天全都不准吃西瓜和冰淇淋。”
柚子是我的婶婶,她读大学时遇到了我幺叔,毕业后两人留在省城工作结婚。
那一年,我读小学三年级,正好碰到她带着堂妹到村里我奶奶家来过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