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老家过年,大年初一,照例去给本家的一个爷爷磕头拜年。
去年秋天时,他卧病在床,不能走路,我和李先生去看他。
他住的屋子光线灰暗,阳光透不进来,电灯上绕着多年的灰尘,也不明亮,被子很脏,加盖了两层,溢不出温暖,墙壁也已看不出白,到处是无法触摸的黑腻腻的脏,气味难闻,伴着寒意袭人的冰凉,爷爷缩在被窝里,哎呦哎呦的哀叹……
姑姑在一旁给我们找凳子,我们没坐。她开始说爷爷吃了什么饭,脾气变坏,把他丢在屋里一会儿,就会拉到床上……我伺候过卧床的病人,知道其中的煎熬和辛苦,可听她一直叨叨这些,心里也厌烦悲凉,只说了爷爷身体底子好,多让爷爷吃点可心的,就走了。
后来听婆婆说,爷爷又可以走路了,恢复的不错。
这个的冬天特别冷,可以走动后,他常常塌啦着脚步到别人家去烤火打盹,然后又摔,再次卧床不起。
我们去拜年时,他穿好衣服被挪到房间那把老旧的木椅上,椅子靠着墙,以防椅子支不住。
我们在外面,几乎看不到他,喊他给他磕头,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走到他身边,他什么也不说。
姑姑一直在抱怨累死了烦死了,大过年的拉的衣服床单哪里都是,臭哄哄的还丢在房间里没洗,就我一个人,也弄不动他,喊你叔帮忙?我能让你叔叔也在家里招呼他?人家一个女婿,人家凭什么忍受听他一直叨叨?小志?他(姑姑的儿子)也不进这屋了,都嫌脏,都不管,我也不想管,烦死我了,累死我了,你说他(指着爷爷),伺候着还要挨他骂,说我不管他,…………嫂子又去叮嘱爷爷要听话些,一边安抚姑姑,毕竟就你一个女儿,人老了,就会变成一个孩子,吃喝拉撒,总要有人悉心照顾,自然要耐下性子来。
初二一早,姑姑又急急跑来找婆婆,要她去看看。
爷爷已经浑身冰凉,去世了。
农村旧俗,没过初五去世,不能哭,闷丧。
二、
爷爷总是穿着件老旧的军装,上面还有军功章,面容上总带有和蔼笑容的倦意,平时不管在哪见到他,总是在打盹,到了饭晌,就会高声喊“小闺女”叫姑姑。
姑姑也已经60多岁了,87岁的爷爷一直就这么叫,似乎还当她年小。
爷爷原不是这个村子的。小时父母双亡,国民党抓壮丁时被婶婶送去,护了自己孩子,后被共产党俘虏又加入共产党,战争结束后,已经没有家,便到这个村子落户。
年青时,穿军装的他高大英俊,像个将军,也娶了媳妇。不打仗了,有了孩子,他整天睡,日子当年多苦,媳妇就丢下孩子跑了。
孩子就是姑姑,那时她1岁多,等她长到6岁,爷爷托我婆婆照看她,留下点粮食,就外出打工,一年也不回来几次。
日子难过也飞快过,姑姑长大后招了上门女婿,爷爷才回家过安稳日子。
农村的日子大家都过的节俭,爷爷是退伍军人,每月有钱领,看病国家全管,日子照说应该好过些,可他日日瞌睡,遭家人嫌弃。衣衫破旧,衣服上的军功章也越来越少,被那些走街窜巷卖灵丹妙药的骗去,后来又相信收音机里各种卖药的,自己跑到郑州去买药,节省下来的钱几千几千的花去,姑姑叔叔自然恼怒,除了吃饭,越发不管他。
他就这样,多年一件旧衣服,一双旧鞋,除了走到邻村的理发店理发,就是在奶奶庙前树下,墙角暖阳处,别人家的火堆旁,或烤火,或纳凉,春夏秋冬,四季打盹。
邻居说姑姑,给你爸买件新衣买双新鞋,她就说他有钱!爷爷不自己去买,她也不买,任由衣衫破烂。
生病了去医院,看病的钱国家拿,吃饭的钱要爷爷拿!我们去看望,想给些钱,爷爷不要,说有钱。
姑姑没有上过学,不认字,也不识理,日子好过后,姑姑找到早已改嫁多年的妈,彼此走动,那个老太太来家里,姑姑就喝斥爷爷不要回家吃饭,当上门女婿的叔叔动不动就说要带全家走,不想管爷爷。爷爷不再把自己的钱给他们,也无力理会他们的胡闹,一家子人,过的没有方向。
日子,就如断线的风筝,风吹向哪,就飘到哪。
三、
乡村的丧事连绵几日,哀乐总是吹的欢快,歌声总是高亢,响彻春节的夜空,引来窝在家中的乡亲,聚集人气。
女儿从外面跑来问我,
“妈妈,外面怎么那么多穿白衣服的人?”
“一个老人死了。”
“死是什么?”
“就像树会老花会谢一样。”
过了初五,姑姑终于可以放开嗓子哭,瘫坐在下了两天雨的地上,拉扶不起。
“再也没有人会心疼我了……”
初一夜里,爷爷把姑姑叔叔叫到跟前,把一万多块钱和工资本给他们,初二早上 ,吃了两个鸡蛋,便仰面躺在那把椅子上,走了。
亲近的人从各村赶来,叔叔一遍遍讲着这两天的情形,两个鸡蛋成了四个鸡蛋,姑姑一个人的洗洗涮涮成了一家人的辛苦。大家心知肚明,也不深究。我想起初一早上姑姑不停的唠叨,此时,怕是悔极了吧?又或者,爷爷此去,倒是庆幸自己少受了些凡世间的苦。
叔叔还在大方的说买了别墅汽车四合院,空调冰箱大超市,订了什么样的棺木和狮子……这样林林总总死后的排场,是给活人看的,给活人挣面子的!
我想起爷爷住的房间那黑腻腻的墙,和秋天就已寒意逼人的冰凉,看到叔叔用破旧的两条长板凳订了个空棺,塞个女明星海报,算是给鳏居的爷爷伴葬。
丧葬的队伍在姑姑的带领下已经开始哭天喊地,我满心悲伤,想起李先生说他小时候,爷爷在学校门口摆小摊,放学后总会给他一包酸梅粉或是火鞭糖;想起结婚后,去给本家的长辈磕头行礼,他不在家,又赶黑送来10块钱,让婆婆转交给我,我赶快出去,他塌啦的脚步已消失在夜色中。
只是这短短浅浅的记忆,便让我忍不住,默然流泪。
四、
还是年里,丧事办完,各家散去。翻找了爷爷的户口本身份证,找大队开了证明,可以再领20月的工资和一笔抚恤金。
姑姑没有“过度”悲伤,隔天,一家便去了邻村看春节汇演。
五、
冬天,农村总有很多老人熬不过寒冷,在连续的冰天雪地的寒潮后死去。
今年春节,暖风煦日,拜年回来,我们还说,爷爷终于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可有些寒冷,终究无力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