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汲希安在镜子前,换上了昨天刚买的波西米亚长裙,鞋柜里找出许久未穿的匡威帆布鞋,掸了惮面上的灰尘,套在脚上,还有新买的米色宽檐帽,戴在头上别有风情。
“妈,我和朋友约好了郊游,今晚不回来了。”
汲希安的母亲从厨房里匆匆忙忙的走到大厅,手里还拿着炒菜用的锅铲,她看着整装待发的女儿,忍不住埋怨道,“不是说好了见王伯伯的儿子吗,怎么又要出门?”
汲希安撒娇的讨好母亲,“我明天就回家,后面几天都听妈妈的。”
“好吧,注意安全啊。”母亲无奈的叹气。
汲希安和母亲告别后,转身走进了一条喧闹的小巷。十月份的天气不冷也不热,阳光明媚,街上人潮拥挤,以情侣居多。这是小城声名远播的“花锦巷”,一千二百米的青石板路,两边全是簇拥着的花团,就连路灯杆上也挂了两盆绿箩,碧色的叶子垂落下来,更增添了几分诗意的美。
汲希安走进一家花房,在盛满水的塑料桶里找到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玫瑰颜色正红,花瓣上挂着水珠,微微绽放,像极了刚出浴的少女羞涩的模样。精明的老板娘熟络的和她打招呼,“姑娘,你眼光真好,这玫瑰今天刚送到,可是正宗的中国红品种。”
汲希安凑到中国红跟前,深呼吸,清香直扑鼻尖。她小心谨慎的拿着它,让老板娘拿纸包装好,并在上面扎了个蝴蝶结。
老板娘看着汲希安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俊不禁,问道,“来我这里的,基本都是男生给女生买花,姑娘你这是准备送给心上人吗?”
“嗯。”汲希安点头应了声。
老板娘对她的勇气钦佩不已,“那这个人对你而言一定是很重要吧。”
“十分重要。”汲希安把玫瑰轻轻的放进包里,冲老板娘微微一笑。
2.
汲希安今年25岁,毕业三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财务。初中毕业,她随着做生意的父母去了外地读高中,大学,然后工作。毕业两年后,汲希安父亲的身体出了些状况,在医生的建议下返回小城疗养,为了方便照顾父亲,汲希安也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小城市的生活悠闲又安逸,公交站台之间距离很近,出租车招手即来。汲希安很快找到一份工作,朝九晚五,闲暇时光就骑着自行车到处闲逛。多年未见的故乡,陌生而熟悉,曾经低矮的平房如今一幢幢高楼平地起,马路拓宽一倍不止,中心广场拆了重建,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个个喜气洋洋,腰上的红丝绸也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那天,汲希安在巷子里逛时,竟意外的碰到了当年的同学李斌,两人在咖啡馆里秉烛彻谈,回忆起当年种种往事,不禁哈哈大笑。和李斌聊天的时候,汲希安模糊的记忆逐渐鲜活,脑海里闪出了一些库存的画面。
汲希安突然问,“这些年你和陈驷见过吗?他现在过的怎么样?”怕被对方看出紧张,她端起桌上的卡布奇诺,抿了一口。
“没有呢,我到群里问一下啊。”说着,李斌掏出手机,飞速的打出一行字,在汲希安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按下了发送键。
群里有同学发了一个流汗的表情,过了好几分钟才讳莫如深的回应,“陈驷死了,高三的时候,据说是心脏病。”
初看到这条信息,汲希安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记忆中的陈驷瘦高个子,肤色黝黑健康,乐于助人,勤俭善良,怎么会死了呢?她一把拽过手机,睁大眼睛仔细看,黑色的楷体一个字一个字的跳入她的眼帘,告诉她这个不争的事情。
汲希安的脑袋仿佛“轰”一下炸开了,她再也无心交谈,匆匆和李斌告别后,一个人返回了家。
有书上说,不告别,就能假装那人永远住在心里,未曾走远。话虽如此,但当年离开的时候,汲希安在楼梯口看着陈驷在操场奔跑的身影,负气没有说再见,没想到那一眼竟成永别。汲希安觉得,她欠陈驷一个告别,一个当面说再见的机会。
几天后,汲希安通过初中群,找到了知情的同学,要到了陈驷老家的地址。趁着十一小长假,一个人坐上了去邻城的车。
3.
三个半小时的大巴车晃悠悠的把汲希安送到临城,一路上,她都恹恹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现陈驷的轮廓,他穿着白色的汗衫,天蓝色校服裤,眼睛小小的,笑着眯成一条缝,瘦但是有肌肉,扬手投球的瞬间,阳光照在他黝黑的皮肤上,身体在空中形成一道好看的弧度。
出了车站,按照同学的指点,汲希安在车站找到了去村里的班线车。车上人群熙熙攘攘,他们用着汲希安听不懂的方言大声交流。她环顾四周,位置全部被坐满,正犹豫着是否要上时,售票阿姨用一口生硬的普通话问,“下一班要等一个小时,你要不要上车?”
汲希安赶紧上车。司机座旁有一小块平台,售票阿姨把堆积的货物往旁边挪了挪,挤出巴掌大的地方,示意她坐下。
山路越来越颠簸,一个急刹车,汲希安整个人撞在旁边的人身上,“对不起,”她赶紧道歉。“莫事儿,”对方摆摆手,操持着浓厚的地方普通话回应。
汲希安抬头,对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旁边还带着一个娃娃。她略带歉意的和女士攀谈起来,“大姐,我是从临城过来的,你认识陈驷吗?”
“陈驷?”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你是他同学?”
“对,”汲希安点头,“我是他同学,最近才知道他过世,特来上柱香。”
“这孩子,太可怜了,”大姐惋惜的说,“他走后,防止触景伤情,全家都去杭州打工了,还有个外婆在家。这样,下了车我带你去。”
汲希安赶忙道谢。
中巴车在村口稍作停留,汲希安随同大姐下了车。已近薄暮,村子显得异常安静,爬山虎铺满在青砖上,院子里传来犬吠声,老式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几个孩子拿着大瓷碗,蹲在门槛边吃饭,时不时抬头好奇的瞅着她。
南方的村落房屋布局比较紧凑,汲希安心情忐忑的跟着大姐,在逼仄的青石板路上绕来绕去,最终在一家老旧的门前停下来。
大姐敲了敲门,用方言叽里咕噜的和阿婆说了几句话。阿婆的疑惑顿时转为惊喜,她把汲希安迎进院子。
听着汲希安的请求,阿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带着她,沿着蜿蜒的小径,转到一座孤零零的坟前。
汲希安默默的抚摸着墓碑上陈驷羞涩笑的照片,从怀里掏出了那只娇艳的玫瑰,郑重的放在墓碑前。
晚上,阿婆做了几道菜,汲希安边吃边安静的听她絮絮叨叨的回忆,脑海里自动脑补相识的画面。阿婆说着,忽然放下碗筷,从房间里拿出一本同学录递给她。汲希安翻开同学录,看到首页夹着一张照片,是十四岁的自己,轻舞飞扬的模样。
汲希安最终没能忍住,肩膀颤抖着,泪水大颗滚落下来。
4.
“小程老师,那个男孩是谁啊?”
“那是我们四班班的班长,陈驷。”
第一次见到陈驷时,是在语文老师小程的宿舍。汲希安是语文课代表,她去小程老师宿舍拿作业本,无意中看到一个瘦高的男孩子,他把装满水的热水瓶放在地上,和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汲希安的心“突突”直跳,第一次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感觉。她看着陈驷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若有所思。
从那以后,汲希安课间路四班时,都会有意无意的瞟上几眼。有时候陈驷一丝不苟的做笔记,有时候趴在课桌上休息,有时候侧着脑袋和旁边的人谈笑风生。初一的汲希安并不明白这种感觉就是“一见钟情”,她只是想再多看一眼陈驷,看到他,她的心便可安。
期中考试结束,小程老师喊汲希安去办公室帮忙整理卷子,陈驷也在。老师给他们交代了任务,就离开了。诺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俩,汲希安克制住砰砰乱跳的心,开口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
“哈喽,我叫汲希安,你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
“我叫陈驷。”
“我知道,”汲希安做了个鬼脸,“我见过你。”
陈驷羞赧的笑。他的性格偏内向,和女孩子说一两句话就脸色绯红,汲希安努力的寻找话题,在一来一往的互动中,她发现陈驷的话渐渐多了些,表情也不再紧张。
“下周篮球赛,你参加吗?”汲希安问。
“嗯,我喜欢打篮球。”陈驷憨厚的笑。
“那我有时间去当啦啦队,”汲希安装作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说,“给你加油哦。”
比赛当天,汲希安早早的到了篮球场,看到陈驷,她兴奋的跑过去,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水,递到他手里。
陈驷在球场上恣意奔跑,一会前进,一会后退,当他站在线外,立定起跳,稳稳当当的投进一个三分球后,全场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比赛快结束时,汲希安看到陈驷面色苍白的捂着左胸,示意比赛暂停。随后,他被换下了场。
汲希安悄悄的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尾随着陈驷,她看到他嘴唇发紫,似是忍着剧痛一路蹒跚着到了校医务室。
第二天,汲希安路过四班教室,陈驷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他屈手托着下巴,抬眼的瞬间,两人四目相对时,她立马低下头撤回目光,调转身,咚咚咚的跑了。
5.
爱情,是每个青春期的女生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是熄灯后宿舍姐妹们一晚又一晚的聊天内容,有室友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此刻正在黑夜的遮盖下害羞的吐露着少女的心事,汲希安和众姐妹一起,侧耳倾听。
突然,有个室友轻声问道,“希安,你喜欢陈驷吗?”
汲希安的心提到嗓子眼,脑海里泛起阵阵波澜,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另一室友插话,“上次我们看到你送水给他了,应该是喜欢的吧?”
“嗯。”汲希安不再隐瞒,害羞的应了。
汲希安原以为自己的情愫隐瞒的很深,她能静静的暗地里窥探着陈驷,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喜欢一个人时,你对他独有的态度和复杂的心情是掩饰不了的,你深陷情海的每一个动作,你极力掩饰的每一个表情,身边人一眼就能看穿。
自打那次眼神碰撞后,汲希安和陈驷很有默契的,即使在茫茫人海里,也一眼就能看到对方。她的目光越过汹涌的人海,与他对视,看着对方清清浅浅的笑,汲希安也情不自禁的嘴角上扬,面染红晕。
姐妹们鼓动汲希安约陈驷,她写了一张字条,在无人的时候悄悄的溜进四班,把字条塞进他的书包。
那天夜里,教学楼顶,汲希安惴惴不安的等待,日暮时分,陈驷如约而至。他们并排坐在围栏旁,看着日落的斜晖洒在前方的丛林,叶子晕染了一层金色的光圈,煞是好看。
“陈驷,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呀?”
“我喜欢体育,以后想做体育记者之类的。”陈驷说着,脸色黯淡下来,“我身体不太好,所以估计很难。”
汲希安拍拍他的肩膀,“别难过,努力就好了。对吧?”
她看着对方傻笑的样子,情不自禁也跟着傻笑起来。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爱慕,但此刻的两人,早已心知肚明。班上关于他俩的绯闻逐渐传开,汲希安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也在隐隐期待着绯闻成真这一天的到来。
时间很快的,一晃就到初三了,学校为了选拔优秀生重点培养,把成绩好的学生组成一个班,就这样,汲希安和陈驷到了同一个班,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同学。
那时班级离别的气氛已然浓烈,同学们私底下开始偷偷的写同学录。陈驷递给汲希安一本同学录,汲希安填完姓名星座等所有资料后,想了想,在后面抄了一整首周杰伦的《星晴》,里面有一句话她至今记得“载着你仿佛载着阳光,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和陈驷对视的瞬间,她的心晴空万里。
汲希安动了点小心思,同学录里夹了张她笑容最灿烂的照片,还有一张便笺。便笺上写着“我喜欢你。”汲希安在“你”后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把同学录还给陈驷,满心期待的等待他的回应。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汲希安在不安的等待中逐渐转为失落。自习课后,她尾随陈驷,在一段无人的教学楼后侧,汲希安鼓足勇气追上去堵住他,直截了当的问,“陈驷,你喜欢我吗?”
“喜欢,”陈驷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的说,“但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答应过爸妈要认真读书…”
“那就是不喜欢,”汲希安打断,骄傲的自尊心已经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从现在起,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这是汲希安对陈驷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她看到陈驷就绕道走,见了面也不打招呼,有时候,陈驷主动跟她说话,汲希安冷着脸不理睬,他只得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彼时的汲希安太年轻气盛,不懂的妥善的处理问题,以为世界除了黑就是白,要么“是”,要么“非”,没有其他的选项。就这样,她错过了陈驷,此生也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
中考后,汲希安整理好行装,父亲开着车过来接她。她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叮嘱了父亲几句,准备去办公室和老师告别。
在楼梯口,汲希安透过隔断看到操场上,陈驷奋力的奔跑着,依旧是白色汗衫,天蓝色校服裤,在操场跑成一抹清新的色彩。
6.
阿婆说,“陈驷是个好孩子,他父母倾尽全力供他读书,他出生心脏就不好,但是很争气,年年考试都拿奖状。”
汲希安想起,好几次看见陈驷,他都是一副疲惫的样子。从没人知道他的病,也没人关心过他的身体,或许很多个夜晚,汲希安心心念念她的小爱情时,陈驷却在和死亡抗争。一想到这,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初中读的学校,可以说是市里有名的“贵族学校”,很多父母满怀希望,节衣缩食,把子女送到这里,博一个美好的前程。或许对于陈驷来说,父母之恩,无以为报,惟有心无旁焉的努力上进,才是他唯一的目的。
昏黄的灯光下,汲希安一页页的翻看着泛黄的同学录,泪眼婆娑。多少往事见缝插针的,充盈了她的大脑。近几年,她不知怎的,总是回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脑海里的男孩憨厚的笑,深情的望着她。汲希安伸手想要触摸男孩的脸,却怎么也碰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汲希安轻手轻脚的起床,在阿婆的枕头底下放了一个装钱的信封,悄悄的离开了村庄。
颠簸的车上,汲希安接到妈妈的电话,母上大人怒气冲冲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下午王伯伯设宴请客,你到底见不见他儿子一面?”
“我见。”汲希安挂断电话,望着窗外。远处炊烟升起,鸡鸣狗吠,几个娃娃嬉笑着在路旁打闹。汲希安知道,这么些年,陈驷一直住在心里,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