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刚出院的父亲把拐棍攥在手中拖拉在身后,佝偻着身体,脚底板蹭着光滑的地面在家中的各个房间串跶。父亲腿脚不便,却倔强的不肯承认,只起坐时用拐棍借下力。他每进到一个房间都要用如婴孩般好奇且神密兮兮的眼神观察房间中的一切,仿佛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家,样子即滑稽又可爱。
这会儿他串到了厅中的阳台,他突然停下身立在那里,“嗯嗯,啊啊……”地哼唧个不停,并用拐棍点指着在阳台正中间摆放的盆栽石榴树。这棵盆栽石榴树在家中已经养了好些年。在父母亲多年的精心呵护下红绿相间巧小的果实如灯笼般挂在繁茂的技叶间,独特的造型很是喜庆艳丽。
石榴象征着人们生活红红火火,寓意多子多福,吉祥富贵。父母都非常珍爱这盆石榴树盆栽。
父亲的哼唧声惊扰到了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她匆匆来到阳台,看见父亲用拐棍指着石榴树急切的样子问他怎么了?许是父亲过于激动或大病刚出院的原因,父亲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拐棍不停地指着石榴树,最后终于从喉中蹦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叶子。”
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刚住进医院,本来枝繁叶茂的石榴树的叶子开始卷缩发黄,变干的叶子不断地掉落。等父亲出院时叶子基本都掉光了。剩下几个裂开的小石榴孤寂地挂在枝丫间,露出红白的石榴籽。
母亲弯下腰,小心地从石榴树上折下几片叶子拿到父亲眼前说,你是问石榴树上的叶子为什么掉光了吗?父亲把拐棍支在地上,双手拄在拐棍上不断地点头。母亲随口说了一句:“是石榴树把季节忘了。”听到母亲的回答父亲把身子靠在阳台的墙上“咯咯咯……”地傻笑起来。
没上过学,识不了几个字的母亲竞能说出如此浪漫富于想象力的话语,把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我惊讶到了。
建国初期,十八岁的父亲便离开家乡出来做苦力,辗转来到包头成为一名普通工人直到退休。家中父亲当工人时保留的各种奖状摆满了一大抽屉。他经常拿出来整齐地摆放在床上让我们看,炫耀他曾经的荣誉。
父亲二十五岁那年与比他小七岁邻村的母亲在乡下成婚。父亲两地跑,在乡下先后孕育了大姐、哥哥、姐姐。大姐六岁那年因疾病死掉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一次母亲在外公家与外公外婆一起在院子里编苇席,母亲想起死去的大姐又哼哭了起来。外公外婆默声地走进屋内,任由母亲泣哭。母亲哭过一阵后,听到屋中传出悲泣的声音。编苇席的母亲起身走进屋中,看见外公外婆坐在炕沿边,眼中流着泪正相互告慰着,他们发现母亲进到屋中立刻停止了哭声。外婆从衣褂中掏出一块手帕走到母亲身边,拉住母亲的手帮她揩脸上的泪水。母亲心想:我失去了一个女儿总是这样伤心难过,如果我有个三常两短,我的父母同样会为我伤心难过。孩子已经死掉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以后我不能再这样了。想到这,母亲用手掌为外公外婆拂去了脸上的泪水,并说以后谁都不准哭。
母亲的城市户口落下来后随父来到了包头,我与二姐出生在包头,我们从小经常会听母亲说起她在乡下的事。
在我的记忆里家中这盆石榴树盆栽最初栽种在一个漏眼的搪瓷盆中,一根主干上只有几条细小的分枝,分枝上零星地长着纤弱的小叶。随着我们几次的搬家,石榴树不断地茂盛起来,栽种它的花盆也逐渐换成了如今端庄、大方、静雅的瓷釉盆了。
阳光透过玻璃热烈地照在阳台上,已是四世同堂的父亲拄着拐棍依然在阳台上傻笑着,挂在石榴树上裂开的几个小石榴陪着父亲一起傻笑着……
一些时日后,石榴树上又顶出了新的芽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