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老家



那一年的干支是己巳年,农历的蛇年。我刚刚十六岁。这年的春节过后,正月二十的那天夜里,我们初三年级开学还不到一个星期,在我们的宿舍外面不远的一个小树林里,从晚上的9点到11点,我被我们班里的一个小团伙群殴了两个小时。第二天,我浑身酸疼,没有爬起来,还在宿舍睡着。我的同伙来到宿舍找我,劝我退学。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俩当天一起从学校离开。

在满心的怨恨和不舍的情绪中,我离开了这个生活学习了两年半的中学。这所学校,是父亲三年前通过关系找到当时的校长,给我开了口子走后门进来的,按照我当时的入学成绩,根本考不上。父亲将我送到这个学校,他满以为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县一中的大门,没想到却以这种方式收场。

回到家后的我也明白自己这几年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我虽然被人打了一顿,好像是个受害者,但实际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和那些打我的坏家伙们相比,我也决不是什么好鸟!一丘之貉的窝里斗而已。至少学校的领导和一部分老师是这样认为的。为了避免再受到家里两个哥哥的摧残,我决定一回到家就要装出一副可怜巴巴、苦大仇深的嘴脸来。

我先见了大哥。我向他哭诉,我被我班七个同学围在一个小树林里狠狠地打了两个多小时,遍体鳞伤,满身的疼痛到现在还在。但是我很英勇豪迈,昂首挺胸让他们打我,我始终没有逃跑,也没有求饶。我没有给我们老董家丢人,我是一条汉子!

短暂的吃惊之后,愤怒和不甘袭满了他的心头。大哥骑上他的自行车,到学校里面找那几个孩子算账,也找老师要个说法。当天晚上,父亲和二哥从外面回来,一家人全部聚齐。根据大哥从学校那边反馈的信息,学校对我的事情有了定性:打人的学生固然不是好东西,但被打的这个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一帮子害群之马,走了最好!

学校的处理方式是,打人的那几个家伙批评教育,我和我的同伙作开除处理,不算自动退学。其实这个结果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打我的那七个小子中,一个是现任班主任的儿子,一个是前任班主任的亲戚。而这两届班主任,都与我好像宿世的死敌:他们这辈子就是专门找我报仇来的。

这天晚上全家人的聚会实际上变成了一个专门针对我的批斗会。父亲和母亲分坐在我们家堂屋正北八仙桌的东西两边,其他人散坐两旁,我远远地坐在门口的一张小凳子上。因为上午大哥在学校里面已然讨了个没趣,家人也基本上根据学校的意见给我被打的事情定了性:没有好好上学,纯属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父亲对我说了好多话,讲了许多我不愿听的大道理。我这个时候不敢反抗不听。但对其他人的话,我就不是那么顺从了,我直接和二哥吵了一架,还理直气壮!吵吵闹闹中到了夜里十点多,一家人不欢而散。

这样的家庭会议统共开了两次。第二次我没有参加。后来听说在第二次的会议上,大嫂极力主张让两个哥哥把我痛打一顿,修理一下我的脾气,让我知道疼。但是,她的这个主张,被我母亲一句话就怼过去了。母亲说,怎么训我骂我都行,就是不能动我一个手指头!谁要敢私下里打我一下,她就跟谁没完。

我于悄无声息中,在母亲的庇佑之下逃脱了一场可能的来自家人的痛殴。这个事儿就算过去了。但是,离开了学校,并不代表我从此以后真的不想上学了。我的想法是,我要在家里自学,我要通过自学参加当年秋天的中考,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县城的一中!而且,我还要通过自学,练习武功,练成一身本领,回头找那几个打我的小子算账,报仇雪恨!

我们家此时住的地方是十年前搬来的一处新宅,原先的老家在村子里的深处。从大门到最里面的三间老屋有十米深,中间是一面类似于屏风的石墙。大门到石墙是五六米深的两米来宽的过道,石墙的后面才是院子。院子大约长六米左右,宽有四米的样子。两侧是当年父亲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十几棵洋槐树,碗口粗细。

一座几十年前盖好的老屋坐落在最北边的山脚下。废弃的厨房门前是一口石头凿成的圆形的水缸,有半米多高。水缸的旁边是一棵梧桐树,夏天枝繁叶茂。老屋的后面紧紧地靠着山,两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树,一左一右矗立在房子与山的空隙里,巨大的根茎盘踞在石崖上,蜿蜒的枝干如龙蛇一般向前探出很远,覆盖在房子上面的天空。

这个地方仅有右边一家邻居,左面是荒芜无人的废旧宅院,环境非常的清幽。我们家在十年前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后,只有我那八十多岁的爷爷住在这里。我决定将这里作为我修文习武的绝佳场所。我要在这里勤学苦练,一鸣惊人。我不但要和那些在学校里学习的同学一样考上县城的一中,我还要练成一身的好武艺,将那几个坏蛋彻底地打服,出我心中一口恶气!

把老屋西边的房间收拾好,打扫完卫生,安好了我的床铺,摆上一桌一椅,这就是我的书房了。爷爷住在东边的房间,我们爷儿俩中间隔着堂屋间。然后,我用了两天的时间,将院子里的杂草和碎石清理干净,整理出来一块平地。把水缸清洗干净,打满水,预备每日的洗刷。又从其他地方搞来几个石锁和哑铃,这就是我的练功场了。站在老屋的门前,俯视着院子里的空地,我好像成了一个隐居的大侠,期待着有朝一日一飞冲天。

所有的准备工作完成后,才发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爷爷并不是每天都在这里住。他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轮换着住到我的几个姑姑家。我搬进来的时候,恰好是爷爷到姑姑家吃和住,不在老家的那段时间。我这个人天生胆小。住在这么一个深宅里面,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万籁俱寂。院子里排列两边的洋槐黑黢黢的,好像阴森恐怖的巨人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得找个人和我作伴。

我找到了小五。他家和我家一个胡同,我们两家是前后院。我俩是从小一起玩儿大的狐朋狗友。关键我们还有一层亲戚:他家二嫂,就是我家七姑,亲的。这算起来他是我的叔叔辈儿。但我们年龄相仿,他只比我大两岁。我找到他,让他给我做伴儿。他家老头子本不愿让他来,但老太太觉得不管怎么说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又是前后院,就答应了。

于是我在我的床北边又搭了一个横的木架子,四条腿立在那里,上面铺上席子和褥子,这张简易的床铺就收拾好了。他基本上每天的白天要出门做生意,只有晚上才和我一起到这个地方睡觉休息。我对父亲说我要在老家独立自学,以自己的本领考上县一中。也不知道父亲信不信我的豪言壮语。但以目前的状况,他实在不知道该让我干啥,随我折腾去吧。

我把我的学习用书和洗涮用品全部搬到了老家,又千方百计收集了一些武术方面的杂志,《武林》、《武魂》、《精武》等等等等,还有三本金庸先生的《笑傲江湖》。这三本书,我在半年的时间里前后看了不下三十遍。

于是,就在这个偏僻的老宅子里,我开始了自以为养精蓄锐的隐居生涯。我对自己非常地自信。我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文武双全,不但得偿所愿考上一中,还能如愿以偿练成武功,将那几个家伙打倒在地,一雪吾耻!

一个多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院子里的槐树挂满了雪白的槐花,浓浓的槐香弥漫了整个院子,一团一团地涌进我的书房,塞满我的鼻子。早上起床的时候一般是日上三竿,阳光从槐树的缝隙里钻进来,透过老旧的窗棱洒到我床头的书桌上时,我才睡醒。没办法啊,自我搬到这里,村里的那些单身的家伙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找我闲聊,夜里常常要熬到很晚才能入睡。根本没有时间学习读书,更没有精力练习武术!

春光日暖,我动了怀旧伤春的念头。我想到在学校里面最后半年的那段日子。初三刚刚开学没多久,我的同位,一个女生,对我表明了她的心意。她说她喜欢我。很自然的,我接受了她的好意:这样的事情根本没法儿拒绝!

从那天开始,我们俩表面上在听课,但私底下常常把手拉在一起,那种感觉,浑身就像过电似的。老师在台上讲什么,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她是我的初恋。在她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的皮肤,更谈不上吻了。她叫贾莲。

其实我后面回想起来,她长得实在是非常一般,非常一般。皮肤黝黑,个子很矮,两只肥厚的大脚丫子,加上一个圆滚滚的腰。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就喜欢上她了。当然,她也有让人心动的地方。她的亮点在她的头发和眼睛。她的头发乌黑茂盛,不扎辫子,垂在两肩之上。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瞥视之间透出隐隐的风情,配上一对深深的天然的双眼皮儿,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双双贫瘠的年代,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村中学,也将就着算个美女了。

我那时候会唱歌,喜欢唱歌,而且唱得还不错。这是她喜欢我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因为我在班里异常活跃,属于那种往好了说活泼好动、特立独行;往坏了说就是害群之马的类型。这样的孩子,周围人对他们的看法往往也是两个极端。贾莲喜欢我,其实也很正常。

后来有人发现了我们手拉着手的事情。一个暗恋贾莲的男同学在教室的窗户外面大喊大叫,“啊!不得了了!快来看啊!”我们赶紧松开了手,拿过书本写作业,极力装作什么也没有的样子。我后来才发现,我们班里暗暗喜欢她的男同学还真不少,很多人在背后嫉妒我,这让我很意外!最要紧的是,我们班里的老大,韩喜,他也喜欢贾莲。

韩喜是我们原先的班主任的老乡,一个村的,两家有点儿亲戚关系。原先的班主任代课到初三开学时,被校长安排到大门口看门打铃去了,新来的班主任也是个不靠谱的教工。他的儿子王永民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几乎每天都要到我们班里来找乐子。由于他的老爸是我们的班主任,无论他怎么作,也没人敢管他。在我们班,就是一个混世魔王!

他和韩喜两人是拜把子的仁兄弟,在他们的周围,聚起了大约有八九人的一个小团伙。我开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除了时不时地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外,这个团伙暗中还干了不少的偷偷摸摸的勾当。冬天的晚上,在王永民和韩喜的带领下,我们这个团伙里的成员,常在宿舍熄灯后,到学校的菜地里偷菜。一捆捆的白菜和一袋袋的萝卜,被我们乘着夜色,偷运到班主任王老师的家里。

这个以韩喜和王永民为首的团伙,和镇上的几个流氓地痞勾结到一块儿,形成了一股校园的黑恶势力。在贾莲与我谈恋爱的时候,我还在他们的团伙里面没有出来。但是,我虽然是他们的一员,却并不指望他们的势力,我有亲戚在镇上,有人罩着我,不靠他们。

韩喜是我们的老大,他当时的年龄比我们大四五岁。谁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比我们大那么多!我们当时十五六岁,而他其实已经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了。这人长得五短身材,极为精壮,一双眼睛黑中泛黄,透出一股奸邪的光。我们班里的男生们,准确说,我们学校的男生们,几乎没有一个敢惹他!

但是,这韩喜却有一个死对头,天天和他打架。从来没有怕过他。

张平的老家是我们县里的武术之乡。他的父亲年轻时候就是一个武把式。张平是门里出身,打小跟着他的老爸练就了一身的童子功。张平和我一样的年龄,比韩喜小四五岁,个子也比他矮得多。这两人好像上辈子的冤家,二人一言不合就要开打。张平虽然因为年龄小身体弱处于劣势,但因为有扎实的武术功底,也没吃过大亏。

在和韩喜的打斗中,张平深谙游击之道。有利的时候就打,得手之后就逃。他一般选在中午或者晚上的饭点,趁着韩喜不注意的时候,从后面飞身一脚,重重地踢在韩喜的大屁股后面,然后飞身便跑。韩喜大吼一声,放下碗筷,在张平的屁股后面奋起直追。两人围着我们的教室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才默契似的宣布停战,接着吃饭。

张平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死死地粘在韩喜的屁股上面,揭都揭不下来。在二人长达两年多的对抗中,虽然张平总体上败多胜少,但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两人的恩怨,直到张平被我们的前任班主任老陈劝退后才暂时结束。

初一和初二的时候,原先的班主任老陈虽然宠着韩喜,但毕竟刚刚入学,大家都还忙着学习,没有太多的散事儿。韩喜虽然心计深沉,但没有形成气候。到了初三,自我感觉升学无望的学生们不再做无谓的努力,转而找乐子,谈朋友。或者拉帮结派,仗势欺人。这个时候的韩喜,靠着和班主任儿子王永民的结拜关系给他撑腰,加上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做外援,张平又已经退学回了老家,此时已是无人敢惹。

他早就盯上了贾莲,全班同学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贾莲忽然间就和我疏远了。我给她写信,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等她,她都不再理我,再没有和我一起单独待过。寒假结束回到学校,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那几个家伙就把我给办了。为首的,当然就是韩喜。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拳打脚踢痛殴了我两个来小时。直到最后,韩喜叫停其他人,一把拉我到他的身边。他左手抓住我的衣领,右手握拳用全力对着我的心口重重一击,给了我一个窝心锤。我痛倒在地上,天旋地转,两眼发黑,眼前金星点点。我捂着胸口翻了几个滚,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大约过了几分钟,韩喜把我拉起来,对我说:“好了。这个是最后一把。放心吧,不再打你了,回寝室吧,以后好自为之。”

再然后,我听人说,韩喜变成了贾莲的男友。两人初中毕业后,甚至还见了家长。我还听说,班主任的儿子王永民,竟然还和贾莲结成了干兄妹。

这些刚刚过去没多久的事情每天在我的脑子里翻翻滚滚,此起彼伏,我根本没有心情看书学习;想要练成一身的武艺,也是难上加难。我把从亲戚和朋友那里收集的武术方面的书籍,和从集市地摊买来的武术杂志看了一遍又一遍,照着上面的办法操练。练得浑身酸疼,力气却一点儿也不见长。几个月下来,我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报仇的日子遥远得看不到边。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贾莲和我好端端的,竟忽然不理我了;为什么她竟然和韩喜成了恋人!这TM到底哪里出了错?是不是韩喜抢走了我的女人,这算是“夺妻之恨”吗?

天气渐渐暖和,屋外院子里的槐花渐渐凋落,代之以满树盎然葱茏的勃勃生机。我慢慢习惯了在这个好像与世隔绝的孤独小院的半隐居的生活。白天,如果不出去到处闲逛做遛街狗的情况下,我会把里屋书桌前的椅子搬到堂屋的大门边,拿出来一本《笑傲江湖》,随便哪一册,翻开来看。我可以保持一个身姿,坐在那里看上一个上午,或者下午,直到肚子饿了,才会回家。

坐在门前,我可以看到大街的南边几棵不知道种了多少年的白杨。庞大的树冠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几十米外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刚搬到老家的时候它们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如今已是郁郁葱葱。

除了几本武林杂志外,我只读那三本《笑傲江湖》。第四部没有找到,我就把这前三部反反复复地阅读。一边读,一边猜测第四部中这些人的命运。我沉浸到书里的情节中,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恋人抛弃的令狐冲,而贾莲,就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小师妹。

我们村的村民一般在冬天做屠宰的生意,夏天则无事可做。无论村里的老弱还是精壮的男子,一到了夏天,除了在家睡大觉,就是聚在家门口的大树底下打台球,下象棋,晚饭后则在胡同口胡吹海侃。那时候村民们根本没有外出打工的理念。冬天做生意挣得那点儿钱,就是来年一整年的所有开支。大家的懒,是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

我不看书的时候就和他们下象棋。有个老头的象棋水平很高,在我们村是第一把手。我刚开始和他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我向二哥的朋友借了一本书,《十连冠的棋艺精华》,专门介绍中国象棋大师胡荣华的棋艺的。还没一个月,我们俩就几乎是同样的水平了。没多久,我就成了我们村的中国象棋大师。

我听说“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要想练成好武艺,就要学习形意拳。我照着书上的图形和旁边的解释,一板一眼地自学。我非常相信武侠小说中描述的人们可以修炼成一身的内功。我找到了形意拳名家宋世荣先生写的一本《内功经》,每天早上起来,面向东方做吐纳功夫。我想着不用多久我的小腹丹田处就会热腾腾的满是真气,这些真气会变成内力,随我的心意在周身游走,指哪打哪。

没几天我就累了。早上起床起得太早很痛苦,于是便把练功的时间挪到晚上。那些家伙都走后我再开始。每天折腾到夜里的十一二点,然后躺床上和小五说话,小五睡着了我还要在蜡烛底下看一会儿《笑傲江湖》。早上的懒觉实在是不可或缺。让我气愤的是,本家大奶奶养的一只母鸡,每天早上都要咯咯地叫唤,扰我清梦。看见它在我的练功场上来回踱步,我动了杀机。

晚上小五回来。熬到十点多。我问他:“饿不饿?”他说还行。问我什么意思。我问他想不想吃鸡?他说想啊,到哪里去吃?我说,我大奶奶家的那只母鸡每天晚上就在大门里面的屋梁上,不如把它偷下来吃了。我问小五:“你会偷吗?”没想到这家伙是个行家,他告诉我,没问题。我说现在就去!

我们俩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来到大门后面的小屋,轻轻打开火机,就着灯光看到那只得罪了我的母鸡就在屋子的横梁上安静地趴着。小五从外面找了一些杂物垫在母鸡的下方,站到杂物堆上面,两手上伸,缓缓托起母鸡的屁股和肚子,慢慢地把母鸡放下抱到怀里。等到母鸡反应过来想要叫唤时,已经由不得它了。

我们回到屋里,小五从我们家的废弃不用的厨房里面找出来一只破损了一半的铁锅,从水缸里面舀出来水,把锅洗干净。我帮着小五把鸡毛拔掉,处理好内脏,整只鸡放到锅里面。我们担心夜里火光传得太远,被别人看见起疑心,就在我们房间搭了个简易的小灶台,把锅放在上面,点火开煮。

不用担心柴火,院子里的干柴到处都是。点上火后浓烟滚滚,呛得我难受。小五不知道又从哪里找来了一把破扇子,扇开浓烟,扇出火苗。锅里面除了水和鸡以外,连盐都没有,也不知道煮好的鸡肉味道如何。火势忽猛忽弱,热度很不稳定。足足用了近两个小时,才闻到了鸡肉的香味儿。等我俩一人抱着一只鸡腿开始大啃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快三点了。

大奶奶和大爷爷和我们是关系很近的本家,大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一个爷爷。他们老两口当时六十来岁,从东北回来没几年,都特别喜欢我,认为我是一个读书上学的材料。每次从学校里回家,只要不是特别忙,大奶奶都要到我家看看我,和母亲说会儿话。这只母鸡每天下的蛋,是大奶奶早上拿来给大爷爷冲鸡蛋水喝的。吃鸡的时候,我才隐隐有了一丝犯了罪般的罪恶的感觉。

这个没有任何作料,纯天然的鸡腿味道,让我记了三十多年。一同被我牢牢记住的,还有我的大爷爷和大奶奶!

我开始特别地思念贾莲!开始回忆我们曾经要好的短暂的时光,回忆她曾经带给我的温暖和安慰。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心里的惊恐和激动,还有过后的懊悔和不安。她有一个小本子,有几页上面记满了一些奇怪的数字。我拿来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日期。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问贾莲。但她不告诉我。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拉手以后的一个晚自习结束后的夜里。我们一前一后从学校的大门里出来,沿着一条田间的小路,越过一片田野,来到了学校附近的山脚下。这里是一座农民还在使用的石塘坑。光滑整洁的石块摆放在小路的两边,石塘坑的入口处是几株极为茂盛的蓖麻。

我们就像躲避日光一样躲避着月光。我们在蓖麻叶子搭成的阴影下面站住。那天是农历的九月十六日,一轮满月高高地悬挂在深远的天空中,洁白的月光似乎充盈了整个宇宙,山河大地在月华的映照下庄严肃穆。秋收后的田野空旷无垠,团团的雾气在远远近近的田野中腾腾升起。时候已近深秋,天气已经很有些凉了。

就在这天的晚上,我拥抱了她,也吻了她。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女孩儿如此没有距离地亲密接触。而且我还知道了那几个很奇怪的数字到底是用来记录什么的。在这几株蓖麻下面,因为惦记着学校的大门过了晚上11点就要关门,我们待的时间其实很短。我们说了一些这个时候人人都会说的话,然后返身回到学校。

此后的一个来月,我觉得自己陷入了热恋中,我全部的心思都在贾莲的身上。我已经完全不再学习不再听课。我和韩喜的团伙的关系也愈加疏离,我越来越看不惯他们的为非作歹!我渐渐下定决心要和这个校园黑 恶 组织脱离关系。我甚至想到了将来要和贾莲结婚生子,直到后来韩喜一而再再而三地介入我们俩之间的恋情。

贾莲在我没有任何感觉和反应的时候突然地和我疏远了。我一直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对我冷若冰霜,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和我形同陌路。我想到令狐冲在思过崖边不小心用力扯坏了小师妹的袖子,小师妹绝情离去的场景,感到自己就是那个受了伤害又无处解释的大师哥。直到十几年后大家在一起吃饭时,我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当面向贾莲问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的女儿才刚刚四五岁,她却已经是快当奶奶的人了。而且,我那天也才知道,她竟然比韩喜的年龄还要大上一点!这段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初恋,打一开始就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年幼迷弟和成熟御女的关系!我感到很好笑。

地里的玉米棵子越长越高,一个个的玉米棒子挂在玉米颗子的腰上,我和小五隔三差五到别人地里偷玉米,偷来在我们的房间里煮了吃。高兴的时候我们也会想办法从家里搞点儿钱,在门口的代销店里买点花生米,弄上几瓶啤酒,一包烟。一边啃玉米,吃花生,一边嘴对嘴喝上几口酒,抽上几口烟。

喝醉了,小五给我说村里的女孩儿谁对他有意思,他心里喜欢谁。我嘴里面应和着他的话,心里面却开始想啊想,想那两年半的学校生活,想那个让我有了初吻经历和体验的初恋情人!折腾到半夜,困意袭来。满地的玉米轱辘和烟头,乱得像垃圾场,像狗窝。

我朦朦胧胧在想,将来我的夫人到底是谁?她现在在哪里?她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

《笑傲江湖》的第四部,我找了快半年的时间,终于让我借到了。那种激动的心情,逼着我从村里的代销店买来了一捆蜡烛,点灯熬夜,一气读完。我大吃一惊!原来故事的结尾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曾经无数次猜测的人物的结局都没有出现:原来岳不群是个大大的伪君子!原来小师妹不但死了,而且死在了她深爱的林平之手里!翻到《伤逝》那一节,读到小师妹和华山派的宁女侠相继惨死,我哭地看不下去。

天快亮了,我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晨早的空气。洋槐树的叶子被一种不知名的黑色小虫子侵蚀,它们把自己束缚在自己作的茧里面,再从高高的树枝上垂下来。吊着它们的,就是它们自己口里吐出的丝。看着这些吊在半空中的虫茧,我忽然心生厌恶,觉得老家就是一个捆缚了我的茧,我不能再待在里面了,得钻出去!

到了这个份儿上,事实已经证明,我要通过自学考上县城一中的想法根本就是个屁!没有人再相信我的鬼话,我也放弃了想成为武术家,单枪匹马找韩喜他们报仇的念头。此时距离当年9月2号初中开学的日期还有不到半个月,老爹和我做了一次长谈。

我们爷儿俩坐在一起,从晚饭后一直聊到夜里的凌晨1点。最终我们达成了共识:我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心在家待着,等着父亲帮我联系好镇上的中学,去那里复读。作为回报,我给老爹的承诺是,一定吸取教训,好好用功,全力以赴考上县城的一中!

半年的流浪般的生涯马上结束,我很快就要重新回归组织了。站在老家的院子里,仰头看着老屋后面的山峦,一座座光秃秃的黑色的大青石上下排列,错落无方,不知道它们已经存在了几千几万年。我忽然感到人世匆匆,真的是如白驹过隙,很多事儿还没有想明白,就已经结束了。我在想,贾莲在哪里,她会不会也去镇上的中学复读了?我们是不是还能再见?

…………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我调到金屯信用社干主任的时候,竟然还能和韩喜再次发生交集!世界真奇妙,你永远想不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有人在电话里自称是我的同学,他叫韩喜,要我帮忙给他批个贷款。开始接到电话,我本能地合上了手机,我立马想到了二十年前那天夜里,这个叫韩喜的老大给我的那一记重重的窝心锤!我眼前浮现出那天的场景:

我倒在地上,天旋地转,两眼发黑,金星点点。我捂着胸口翻了几个滚,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得饶人处且饶人,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两句话,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反复告诫我的处世哲学。我一直这样做的。算了吧,韩喜,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年龄,绝不会再去找你寻仇,但我也不想和你再发生任何的交集,更不想违反原则为你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儿!你不必再来找我,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吃完了中饭,我回到自己简易的办公室兼宿舍。还没有睡觉,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这张脸我特么太熟悉了:竟然是韩喜!他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像亲人一样自作主张挤进我的办公室里,客套话都没说几句,从兜里掏出2000元钱,塞到我的办公桌下面,“老同学,你多帮忙!”

我恨极反笑。我让他把钱收回去,把他推到我的办公室外面,笑嘻嘻告诉他,你先回家等着,有消息我给你联系。关上门,从窗户里看到这家伙出了信用社的大院,我拿起手机给张平打了个电话。

当天晚上,我和韩喜、张平,还有我们当年的男女同学一共十几人,围到了一张桌子上。为了保险起见,担心韩喜临时变卦不来,饭前我们还邀请了当年的两位老师一起参加这个小小的鸿门宴,让他们当托。张平退学后子承父业,在他的镇上开了一家武校,徒子徒孙满大街都是。那天晚上的聚餐,他带了一个壮汉徒弟跟来:确保万无一失!

三圈下肚,酒至半酣,大家都有了酒意。韩喜酒量不是太好,与上学时候相比,这家伙远不如当年的精壮,个子好像也不如原先那样高了,这让我感到有点儿奇怪。站到张平的面前,竟然比张平还矮了半个头。而且我还听说,这家伙后来也没有和贾莲在一起,睡了她后又娶了他本村的一个姑娘。贾莲则嫁给了她本村的一个大车司机,如今已是两个孙子的奶奶。

待韩喜出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张平师徒俩尾随着韩喜一起出去上厕所。我们其余的几人在单间里面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我是主陪,我负责劝酒。

忽然间,饭店的服务员小姑娘神色慌张,急急忙忙过来我们的房间,站到门口对我喊道:“老板,老板,不得了了,你快出来看看吧,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我明白是张平亲自下了手。这都是计划以内的事情。大家一起出去,看到韩喜倒在饭店的走廊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嘴和鼻子旁边一大摊的血。他蜷缩的样子,和我当年在那个小树林里一模一样!张平师徒俩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几个服务员跑过来把已经晕死过去的韩喜叫醒,问他要不要去医院。这位昔日的校园老大爬起来,说不用了,然后晃晃荡荡独自个踱到我们的单间,继续喝酒。不一会儿张平师徒二人回到单间,一左一右坐到韩喜的旁边,一口一个“喜哥”,连连灌了这家伙四五杯白酒。看着眼前的场景,想到当年的宿怨,我畅怀大笑,好像自己终于练成了绝世武功。我止不住地笑啊笑,一直笑得我的脸生疼。

韩喜喝得烂醉如泥,临走前还没忘了把账结清,大家尽欢而散。

…………

2013年的干支是癸巳年。又是一个蛇年。这一年的秋天,我与前妻办好了离婚的手续。从民政局出来的那一刻,回想起过去几十年的生命历程,真觉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沧桑。如果不是我与前妻生的女儿跟了我,天天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感到过去这么多年的事情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事情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这一年,从烟台回到老家,把孩子上学的事情安置好,我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今后将何去何从。我的一个朋友兼小弟传省,看我一个人生活带孩子实在不易,将他公司里的一个女孩儿介绍我认识。他告诉我,这姑娘二十四岁,属蛇的。

他将女孩儿的电话打通后,把手机交给我。接过手机的一刹那,耳边听到一声轻柔和缓,好像非常熟悉的天籁一般的女声,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十六岁那年的农历蛇年,那个苦闷的夏天,我的夫人她才刚刚出生!2021-6-5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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