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伍 将军夫人
章陆 盼君归
二十年后。夜国。
儿孙成群的叶笙歌禅位于侄子叶酌轩。
叶酌轩即位后，备重礼，遣重臣，几番来回，竟和宿敌不卢海国结盟，稍后，他便达成了他成为夜国千秋夜帝的第一桩功绩。迎回七千凤家军的遗骸，归葬帝都山河英灵陵。
凤家军的七千遗骸，一具一具，都是凤策亲手敛收。
二十年前，他归降不卢海国，择归遥城驻守，只守城不征战，更一再坚拒才貌远播列国的墨纱公主的联姻，他一心一意在归遥海岸雇工修筑青石宫，并将七千漆棺停在青石宫中，日夜陪伴。
不卢海国归遥城的归遥海岸是唯一能遥望到夜国模糊的轮廓的地方。
日落时分，凤策同往常一样坐在青石宫外的冰冷石阶上，摊开手掌，痴痴地看。他的掌心躺着一枚旧旧的平安符。与她相别，她忍泪微笑的模样，如在目前。
“凤将军。”
有人唤他的名，久已不闻的夜国话。
凤策缓缓起身，他依稀认得来人。多年以前，这人年少骄矜，被他在夕阳关狠狠地收拾过，教会他低头，教会他认错，教会他脚踏实地，更教会他受伤越强，越挫越勇。
凤策无悲无喜，静静地道：“叶酌轩，九小王爷。”
叶酌轩扶剑，对凤策欠身一躬，是当年的小校之礼：“倘若朕不曾有夕阳关的历练，只怕早是懦弱地死在叶笙歌的剑下，更绝不能够在民间隐伏二十载，夺回父王失去的帝位。”
叶酌轩抬手，身后的侍从奉上一册朱函：“韦度死前良心发现，说出了二十年前不卢海国与他议和的实情。朕亲来迎将军和将军的英雄之师归国。请将军受勋书。”
“叶酌轩，”凤策看都不看那一纸承认，把手一指，直直地把青石宫指给对他恭敬有加的夜国帝君，要他仔细地看要他认真地看，“我们凤家七代基业，都在这里。我的兄弟们都阵亡了，我为什么活着？我怎么能活着？我早已是死了。”
“陛下，你能亲自来带他们回家，我很开心。谢谢。”
他转身，身形消瘦地往海水里走：“凤策告辞。”
碧心为他祈得的平安符，褪了色，薄薄的烫着掌心。
当年，为了他这个已经是叛军将领的一句“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归葬之地，与入侵者血战到底是我们的天命！”，无国可回的同袍们在战场上一个接一个倒下。
凤策在此守灵，人世萧瑟，风雪漫身，终于为白骨嶙峋的同袍们等来归葬故国的认可。使命完成，是时候了，是他在此终结的时候了。
叶酌轩追上去：“凤将军，我有一封信给你。”
凤策并不接，他知道这是她的手书。凤策抬眼遥望云海苍茫的天空，天空里似有碧心的笑颜在明明灭灭：“我负了她，唯愿她已忘了我这个死人，有着自己的良辰美景。”
列国三大史家之一的石衫在《夜国新史》中吝惜赞人，却对千秋夜帝叶酌轩极尽赞誉。他这个后来的列国首位霸主御驾亲临不卢海国，就是为了把他心中的大英雄迎回去，他越挫越勇：“当年，叶笙歌把将军定为叛军，查封了将军府，关押了夫人。剑邑的老百姓气愤地在府衙门口静坐，要求释放夫人，叶笙歌不得不下令放了夫人。夫人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剑邑城郊的一户尚姓农家。尚老太太不愿跟我的人说夫人的去向，只给了这封信，执意要求见你一面。”
他缓口气：“夫人也许一直在某个地方等你回家，将军。你说过，夜国是我们的归葬之地。”
终于，叶酌轩用凤策说过的话让凤策动容。
去家离国二十载，鬓发斑白，容华早衰的凤策在有生之年，再度踏上了夜国的土地。
他拜访了救助过他的妻子的尚老太太，也见到了尚老太太为碧心修筑的墓。
二十年前。博浪关。
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归葬之地，与入侵者血战到底是我们的天命！
可是。凤策。
往前是不卢海国的军队，退后是夜国的军队。
凤家军不能斩杀同胞，他们坦然硬受着背后的自己人的疯狂攻击，毅然决然，冲进不卢海国的千军万马中奋力厮杀。
那个时候，巍巍博浪关，诸色褪尽，仅存黑白。
然而，很不幸，不卢海国的七王援军到了。
其实不卢海国的援军根本不能这么快到达战场，全拜韦度捣乱所赐。韦度率军来博浪关的路上，喜欢道路平坦，以壮威仪，看不得陷阱伏兵，坑坑洼洼，他居然把凤策设在路上的路障全部清理了。
而这些路障一旦消失。不卢海国的七王援军也就得以顺利地抄近路，比预定时间早了一天到达战场。
瞬息万变的战场，援军早来一刻，都是能扭转战局，何况不卢海国的援军整整早来了一天。
不卢海国的七王部队，是不卢海国最鼎盛的七大贵族部队，精熟海战更擅长陆战，一旦联手，所向无敌，是让不卢海国称霸海上三百年的定海重器。
七千人与十万人对战，这十万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上涨，还不算韦度的那两万人。这样腹背受敌的死战，列国历史上，还能以少胜多胜出的，仅有大夏国的景王白禁有过一场，毕竟他的对手略弱，毕竟他在生死关头还是得到了援军，毕竟他的自己人没有在他的身后凶残地阴他凶残地喂他刀子。
而凤策，他除了自己除了凤家七代基业的七千凤家军，他还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
凤策。
凤策。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同生共死的家将一个一个在身边倒下，到最后只得凤策孑然一身。他杀进了不卢海国的中军大营。铁枪掷出，凌空折转，是直身怒潜入深海之底的悍然巨龙，直直贯透一方案桌。案桌的后面，御驾亲征的不卢海国国王赤炎，正襟危坐。
浑身浴血的年轻将军气势凛然，教人胆寒：“议和。无条件和平。”
赤炎面不改色，赞许地望住凤策：“凤将军，我戎马多年，你是第一个，第一个突破了我的七王部队，杀到我面前的大将军。整个夜国，孤王就敬重你敬重你们剑邑凤家。问题是，你是夜国叛将，而你也看见了，我的将军们已经把韦度挂在博浪关上了，你看看他那叫唤的丑样，真丢人。”
他一顿，目光凌厉地强调：“博浪关已经是孤王的了，我们能议什么和？”
凤策咧咧嘴，皓齿闪光：“凤策正是请大王跟博浪关上的观军容使韦度议和。”
赤炎依然正襟危坐：“孤王跟他议和？孤王颜面何存？他那废物，孤王揍他都是怕脏手！”
他又一顿，又一次目光凌厉地强调：“孤王此来，就是要夜国割城！孤王要夜国赔款！孤王要夜国年年进贡！孤王要夜国知道，谁才是这列国之上的第一国！”
“如果，”凤策双拳紧握，骨节格格闷响，面容毅然，“凤策归降大王呢？”
“好！”赤炎坐不住了，振衣起身，“议和就议和！”
为凤策正名的《夜国新史》，史官石衫书至此，掷笔悲泣，泪湿青衫。
——博浪之战，夜国完败，不至丧权辱国，在策以降换和。二十年间，不卢海国更不犯夜国。后，竟歃血誓盟。夜国得不卢海国助，又三年，霸列国，创前所未有之皇图帝业。
——七世而强，古训久闻，神州有大秦，列国有北晋。
——痛我凤将！昏君暗昧，鼠辈猖獗。凤将之业，七世被斩！
那时，他在万里之外的异国营帐里卸甲归降。她在他背负着叛将之名仍要舍生忘死地守护的夜国，孤零零一个人，一手护着肚子里他的一点骨血，一手攀着尚家柴门摇摇欲坠。
阴森囚牢的关押，青面獠牙的衙役，让一直备受他宠溺的她受惊过度。自然是动了胎气，孕未足月，已有临盆之兆。她几度昏迷，恍惚梦见自己在异国他乡寻到他，又恍惚梦见他寻欢作乐气得她坠下高楼，还恍惚梦见他护着她还有他们的宝宝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是执子之手，是天荒地老。
最后一次昏迷，碧心慢慢停止了呼吸，孩子亦死在腹中。身无金珠玉饰，只有一封寄给凤策的信函，还没有来得及交给驿使，被安静地缝在里衣夹层。
终章 凤郎如晤
夜，渐渐深了。
凤策嶙峋的手指颤抖着，一寸一寸展开了她给他的最后的信函。
星光稀疏，泛黄的短笺上墨字如新，墨意欢悦。
凤郎如晤：
妾有身，郎将为父。盼君归。
落款是一朵嫣然盛放的长安花，碧心会画长安花后，一直以花代名。
言短情长，是她对他沉沉甸甸的相思。
夜真的好深好深，无穷无尽的深。
把一生中最清拔的年华葬埋在异国他乡的大将军，在妻子青郁郁的墓前，无声无息地缓缓跪倒。他竭尽全力地昂头，昂头，再昂头。阖紧眼，阖紧眼，一再阖紧眼。可是。滚烫的泪，依然，滚烫成行。
清风拂面，长街柳绿。
那是他和她。凤策和碧心。他们的初初遇见。
碧心，可愿用我的姓氏过门，可愿与我生死相许？
（【列国志】将军名·凤策 全文完）
洛渡
2015年1月21日初稿。
盐城。大丰。
2018年12月23日修改。
渝。长江之滨。中梁山东麓。华岩。
写作花絮
01. 碧心，名字取自李商隐诗句“碧海青天夜夜心”。
02.三年前完稿时，觉得修改不动了，三年后再看，居然能去大刀阔斧的修改。看来我是有点点成长的。
03.因为修改的关系，凤策的性格有点变化，变得有点放纵和易怒。
04.三年前投过纸媒，当然没过稿，时用笔名千佛。
05.凤策说的“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归葬之地。”。原出处是疯马（北美洲原住民民族苏族首领）说的，“这是我们的土地，是我们得以安葬的地方”（My lands are where my dead lie buried）。
06.略
07.略
08.叶笙歌名字取自夜夜笙歌。
19.《列国志·朝夕诀》里的雪原隐者凤九先生，出自剑邑凤家，是凤策爷爷辈的长辈。凤九在《列国志·朝夕诀》里实际年龄四十六岁，长白禁近二十岁，白禁死后十六年，凤策出生。
11.“用我的姓氏过门”不是我写的，是方文山的词《魂》里的。
12.凤策喜欢的那个越山木枝香，取自《越人歌》，那句著名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13.凤策，他的那种状态是我很想达到的状态，任侠豪纵，俗世的评判最不重要，紧要的是自己的判断力与勇往无前！
14.以前，填过一个词，词名《红颜·将军名》，词中有一句“将军血，暗雉堞，丹青册，将名刻”，将军名即取自于此。
15.说明一下，凤策在故事里是这样写，他是盗墓，挖禁陵挖来的白禁遗著《良马书》。其实不是的，这是有人赠送给他的。
16.再说明一下，韦度并没有良心发现说出不卢海国议和真相，是叶酌轩根本不相信凤策会无缘无故降敌，他酷刑逼供，让韦度说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