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农村长大,我的童年深深地埋在黄土堆里。
我们黄土高原的人住的是窑洞,睡得是炕。这窑洞可神奇着呢,随处可箍,冬暖夏凉。黄土高原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数不清的窑洞,但是最好的是我外婆家的窑洞。
外婆家背靠一片小树林,下个坡就有一条潺潺的小溪。窑洞外还有一个超大的院子,猪啊鸡啊狗啊的叫声混杂一片,窑洞里有一个超大的炕,横七竖八地能躺下我们十几个孩子。外婆家对于我们简直就是一个大乐园,被爸爸妈妈教训了的时候,我们来这里避难,不想吃家里的饭时就来这里蹭饭,冬天自己家的炕不暖和我们就冰凉凉、滑溜溜的钻到外婆的被窝里,外婆一边被冰得叫一声“怂娃子”,一边用手揽住我们,外婆家的炕真是最大最暖的炕。
还记得七岁夏天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我们十一个孩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躲猫猫,我三姐负责抓,眼睛上绑了个红领巾开始倒数三十下,到了十了我还没有躲好,心慌的直往后院跑。后院有一个和窑洞一样高的麦秸堆,外婆每次做饭的时候就抽出几把来引火,久而久之,它中间就有了一个小洞,我高兴极了,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心中窃喜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好地方。天渐渐黑了,我躲在自己的密室里,听见他们被找到时的尖叫和欢笑,为自己的聪明骄傲。我舒服的躺在我的小窝里面仰望星空,夏夜的星子超级繁,蝉声叫的也真是催眠,渐渐地,我自动屏蔽了外界的声音,躺在软和的麦秸上,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外婆在给我摇扇子,眼睛红红的。我这才知道,由于我的“聪明才智”,家人找不到我都快急疯了,我三姐也给吓哭了,一直到半夜十二点村子里手电筒的光柱子孩子夜空中横七竖八地摇。后来是外婆家的狗找见了我,然后朝着急的人群狂吠了几声,大家才闻声找见了我。
这件事之后我伤心了几天,外婆是真的生气地训了我几句,三姐说我赖皮发誓再也不和我玩了。不过,两天之后,我还是坐在外婆家的炕上靠在三姐的身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烤红薯,肚皮吃得圆鼓鼓的。
我九岁那年,上头的四个姐姐已经进入青春期,玩性大减,她们再也不看动画片,开始看《快乐大本营》。我因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娃娃头,弟弟妹妹们对我说的话唯命是从。一个秋天的假期,我决定带他们去后面的山上探险,一到山上,我就给他们分配了找干树枝,抓知了,找野生山药的任务,他们不久便忙活了起来,我超级神气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指点江山。
二表弟玩的很欢,从一块石头上跳下来,踩到一堆吱呀作响的枯树叶上,突然,一支庞大的蚂蜂队从树叶下面飞出来,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撅起带针的屁股朝我们的肉上扎去,哭声瞬间淹没了整个树林,我们边哭便往外婆家疯跑。
跑到窑洞的时候,马蜂窝没有了踪影,我边嚎叫边用手摸身上刺痛的地方,没想到摸到一个肉乎乎的蚂蜂,我以为它在吸我的血,近乎绝望的冲着天叫了起来。大人们也急疯了,脱了我们的衣服,把蚂蜂从我们的身体里拔出来,把我们扔到盆子里边洗边骂,最后给肿了的地方涂了肥皂让我们在被窝里安生睡觉。
我是这场闹剧中被骂的最惨的,所有妗子包括我妈向我投来的都是凶神恶煞的目光。我背上一阵阵的疼,心里面装满了委屈,那天我一句话也没说流了好多眼泪,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的眼睛肿肿的,外婆把一片湿毛巾铺到我的眼睛上,说一会大大的花眼睛就变回来了。
抹了肥皂的伤口第二天就不疼了,我们一炕的孩子在相互攀比谁被叮的多,好像这一个个肿块和勋章一样,能证明自己是个英雄似的。后来外婆告诉我,蚂蜂冬天在黄土里安窝,叮了人之后它就死了,这样说来,我们消灭了一个蚂蜂家族,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心疼。
我十一岁的时候,也开始看《快乐大本营》,并且看得十分专注。十岁的喜喜弟弟变成了娃娃头,带着一群傻孩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疯玩,我在心里默默地嘲笑他们是毛孩子。我开始讨厌把衣服弄脏,开始在意自己凌乱的发丝,开始崇拜姐姐们的装束,开始更多的和同学朋友在一起而很少回到外婆这里。
十一岁是我最后一年无所谓在外婆家的炕上脱光衣服睡觉,我和十三岁的四姐钻在同一个被窝里,悄悄讨论者女生身体的变化和自己喜欢的男生。外婆来的时候,我们两很默契地换一个话题,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十二岁的时候我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初中,半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睡在爸爸妈妈为我铺的软绵绵的床上,很少再去外婆年的炕上睡觉,每次回家也只能在窑洞匆匆待一会,吃上一顿饭。妈妈说,每次我回来,外婆都会提前几天准备,好像我一个人能吃得了一桌子的菜。妈妈还说,我们长大了,外婆的记忆也下降了,外婆忘记了很多事,但是哪个孙子喜欢吃什么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我初一的时候,大姐出嫁了;初二的时候,二姐出嫁了;初三的时候,三姐和四姐都去县里上高中。我在另个一城市考上了重点高中,弟弟妹妹们陆陆续续地去了县城的初中。
我总感觉十二岁以后的日子过的是飞快的,人变得成熟了,生活却变得无趣了很多。
离乡六年,我也终于考上了大学给了家人一份满意的答卷。我终于有了一百多天的假期,终于可以整理一下六年繁杂错乱的回忆。有多少人会像小说里那样拥有波澜起伏的青春呢?我是没有的,在一所高质量的高中里,每天拥有的是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大多数的成就感都来自于考试和卷子。课堂和测试占据了青春期的大部分时间,我们终有所得,却怅然若失。
十八岁,也就是今年,我回到外婆家的时候 ,心竟然砰砰的跳。窑洞还是那样,半旧不新,坡脚下的小溪细成了一条线,后院的树林很大一片只剩下了木桩子,以前的夏天,放眼望去是树染绿的,现在的夏天是草染绿的,一下子这绿就低了十几米。
我心里很难受,水变得冷冷清清,林子变得冷冷清清,外婆家的院子也变得冷冷清清。我回到窑洞里,看见墙上挂的照片,居然都还是八九年前的,也没增加几张新的,照片上两个老人和十一个嬉皮笑脸的孩子,太容易把思绪带到以前。
外婆说:“都大啦,难聚全啦,所以墙上挂的都是以前的合照了。”这话听得我心疼,成长有时候也很残酷,年少轻狂的时候,总是把最爱的人拒之千里之外,后来懂事的时候,自己却身在千里之外。
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点了艾蒿叶子给我驱蚊,我闻着久违的艾蒿香味,躺在久别重逢的炕上,但愿梦里回到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