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灰尘,都将化成星辰的光辉

走在去校医院的路上,忽的就想起了那两个周氏邻居,恍如隔世。

普通人一生中的细微之事,没有特别的缘故,会在别人的心深处留下印记,不知道什么瞬间就从记忆中变得鲜明。

但愿闭着眼

刚搬来现在的家时,我上二年级。后面一排的邻居,住着四户周氏人家。他们有三个是亲生兄弟,另外一个,祖辈和他们也是兄弟。

这四个兄弟中的,非亲兄弟的嘴巴歪得有些厉害,上嘴唇和下嘴唇错开,有些难看,说话也有障碍,那些字很吃力地从他嘴里流出,可却又像卡在喉咙之后字和字粘成一团,带着浓重的“嗷嗷”背景声音。一般人听他说话,都要想几秒钟或是让他重复,才能勉强明白他的意思。因此,人们也用当地“歪嘴”的方言形象地称呼他。

在熟人社会里,我们习惯用个体明显的特点给其贴上标签,像“二麻子”、“高脚”,也不乏那些直指缺陷的标签,但这并不妨碍日常的交流,甚至还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乐趣。因为这样的称呼没有恶意,你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这样那样的特点,你还是大家每天都要交流的熟人圈子里的一员,大家习以为常到甚至忘记你的这个缺陷了。被大家这样称呼的人也早已习惯了,因为这样的缺陷或特点并不会造成熟人的区别对待,茶前饭后还是会坐下来一起拉拉家常聊聊国事,晚上也照样拉着你一起打牌。

歪嘴没怎么上学,不过在兄弟们的帮衬下,娶了个老婆。在熟人眼里,歪嘴并没有什么致命的不好,但谈婚论嫁起来,一斤总是对八两,所以他老婆的背上有个大隆起,脑袋和背不在一条竖直线上。

我搬家到这后,他们已经有个五六岁大的女儿,乖巧机灵。在我还没来得及产生“为什么看起来有这些缺陷的夫妇两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女儿”的疑问,我就从大人的日常聊天中得知,这个女儿是他们抱养的。

也许是女儿的存在,让他们能感受到更多的快乐;也许觉得这个小生命跟了自己,亏待了她;夫妇两对她很宠爱,自己舍不得买的,却很舍得给女儿买,特别是歪嘴。我偶尔还能听到歪嘴老婆训斥她女儿,可却从没听过歪嘴大声对她女儿说过一句话,还总能看到他提着买给女儿的吃的回家。

歪嘴靠着扫大街这份差事,养活整个家。都说“蠢有蠢人福,懒有懒人命”,歪嘴的老婆应该就是这种说法所说的人。她不用干活,只需要在家陪女儿,衣服也不用洗,所以邻里说起干家务的事总会不由得有些羡慕她。

镇上的街不算长,垃圾大多是沿街卖菜时留下的。歪嘴早晨很早便扫完街回家,我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在家了,晚上扫完回到家就十来点了,每当听到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偶尔还伴有狗叫声,就是歪嘴回家。傍晚上街,经常能看到歪嘴拉着板车,扫街专用的扫把和铁锹放在板车最上面。他的板车车厢板很高,这样可以装很多垃圾,也很黑,黑得还不均匀,有深有浅。板车上还会挂着一个破旧的尿素袋,用来扫街时看到的装矿泉水瓶,卖了,算是一笔副收入。

在街上很少听到歪嘴和别人聊天,若是旁人有兴趣和他说几句,他也会拉着板车答几声,“嗷嗷”背景的声音就会在街头响起,独一无二。

印象中我和歪嘴只说过一次话,好像是母亲让我传话的,那是心里有些害怕。小孩子的内心,对于那些长相不同于正常人的个体,总有一丝莫名的恐惧。除了那次,我听到的嗷嗷声都是来自别人和他的对话。

扫街,其实是个体力活。不过歪嘴把这事做得很认真,只要他能看到的地方,他都会扫一遍,偷懒从来和他没有关系。也许,他知道这是他能胜任的为数不多的工作之一;也许,就像他这个人老实憨厚一样,做的事情也透出这样的风格。旁人说起歪嘴,经常会有这样的评价:“别的不说,人家这地扫得真的是很干净。”

每每听到这样的评价,我总觉得,他可以一直扫下去。

可是有一天,母亲说要和我说件事。“歪嘴死了”。

这个消息有点突然,他早几天回家,我还听见了他走路的声音。用现在的话形容我当时的样子,就是一脸懵逼。

我从母亲和邻里那得知,歪嘴的死源于一场意外。

歪嘴是在家没的,只是在这之前,他被车撞了。被撞的时候是夜里,他拉着板车,不知道是板车还是人被车冲击,他的肚子被板车把戳穿,肠子也出来了。

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知道的都是后续。

一个邻居说,他那晚听到了他家的狗叫,因为太晚了,没有想到是歪嘴回家,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歪嘴就没了。

歪嘴在家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但愿他走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但愿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对他没有埋怨。

后来,听说肇事司机赔了钱。后来,歪嘴的老婆带着孩子回她娘家了,听说改嫁了。

我不知道歪嘴为什么没有去医院,我不知道歪嘴没的具体时间,我甚至不知道歪嘴的真实姓名和真实年龄。到今天,我甚至不记得他哪一年没的;到今天,我甚至已经快忘了这么一个邻居。

我不会想到,在多年后的一个毫无征兆的瞬间,我会想起这些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想起自己都以为忘记的歪嘴,那个已经变得遥远的邻居。

最后的酒香

三个亲兄弟中,最小的住在我家后一排房子的最东边,离这两兄弟家有三十来米的距离。他住的很简陋,只有两间房间,土砖房。听说这两间房还是这两兄弟帮他才有的。

他是三兄弟最小的,身子板也是看上去最弱小的,所以大家用“狗崽子”的方言称呼他。

狗崽子一直没取老婆,他兄弟也操心过这事,但就是一直单着。

狗崽子也没上过什么学,也没有固定工作。今天这家叫他去帮忙,他就去了;明天那户找他干点活,他也去了,反正他就这样东拼西凑地挣点钱。

狗崽子有点小钱,就会买酒喝。平时没事就去街上转悠,和熟人扯扯淡,去茶馆店里看看牌,若是有钱,就会玩上一会。

闲逛喝酒打牌这些爱好,是周家兄弟数落狗崽子的依据。周家老二是最关心兄弟事的人,我有好几次听到他说狗崽子找点事做,进厂做小工都可以,别天天东游西逛。可是狗崽子好像并不关心这些。

尽管狗崽子的生活没个定型,可是他每天看上去都乐呵呵的,看到熟人就笑着打招呼,露出那不是很好看的牙齿。他的嘴巴有点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奇怪,还有那么一丝猥琐。

一开始,他跟我打招呼,看到他笑的样子,我也不敢搭话。后来熟了,习惯了这个有点怪的样子,有时也会回一两句话。

周末去我同学家,经常能看到狗崽子。他家就在同学家前面,他也喜欢和同学的爷爷聊天,就坐在门口,夏天热就赤着脚,拿着扇子摇。

如果不是03年的那场大水,我和狗崽子的接触也将仅限于平日里的打招呼。

03年的大水,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大的,整个镇几乎都淹没其中。我家至今还有当年的洪水印,一米多深。

那年父亲没在家,就母亲一人。我第一次见母亲哭,就是那次。她的个人之力,没有办法阻挡水不进家门,无助之下那天夜里母亲还祈求菩萨保佑。

第二天,水势基本稳定。家里所有没来得及搬上露天楼上的东西都浸在水中。可东西还得搬,浸在水中也不是办法。狗崽子正在他周家老二家,我家后面。不知道是周家老二派他来,还是母亲请他帮忙,还是他主动来帮忙,狗崽子就在楼下楼上,水中水外来来回回搬东西。因为走得急,被楼梯上漏出头的钢筋绊了一脚,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一大块皮被刮开,看着都疼。可狗崽子猛的撕下来之后,又继续搬东西。母亲问他要紧么,要不去楼上坐着休息会,他摇头,说没事,转头又下水搬东西,直到没什么可以搬的了,他才停下。

那次之后,看到平时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狗崽子,我甚至会觉得他有点小严肃和认真,只是这种严肃和认真被他自己掩藏得很深,不轻易展示给别人。

后来,周家老二给狗崽子找了一份工作,平日里也不怎么见到他了。再后来,我上了高中,不在镇上,只有回家偶尔能看到他。周家兄弟一起把他的房子修整了,从土砖变成了青砖,只是,狗崽子还是没取老婆。

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狗崽子死了,被火烧死的。

狗崽子死在了他刚翻新不久的青砖房里,听说那晚他喝醉了酒,房间里的火烧起来了他还迷糊着。生命在最后留给狗崽子的,恐怕只有那一点酒香了。

他的房子如今一直空着,寒暑假偶尔路过那,有时会想起来这曾经住过的狗崽子,有时狗崽子曾经住在这的事实却又像被掏空一样,没有一点记忆的牵引让我想起。


普通人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终其一生,被别人记住的也不过是生活中最平常的事情和最常见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扫街的身影,夏日午后可有可无的闲扯模样,答话时嗷嗷的声音,见人打招呼露出的牙齿,这些微小不起眼的样子,却又成了他们最容易令人想起的部分。

生命个体在生活中和另一些生命个体产生交集,于是有了一个个体关于另一个个体的记忆。这些零碎的记忆可能会经不起时间的洗刷,慢慢模糊甚至不露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当你自己都误以为忘记的时候,它们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露出痕迹,顺着这痕迹,散漫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清晰。

这样的记忆有种熟悉的陌生感,带上了岁月的昏黄感,变得有些厚重。这样的记忆给了我们不可多得的怀旧,在现下生活的片刻闲暇中,去缅怀那些曾经在我们生活里出现的人,去回想旧时光里他们的故事,纵使他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纵使他们的故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这样的记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世间的一切生命个体,都值得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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