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小树,是冷清江大学二年级暑假第一次到九道沟的时候,跟谷秋雨一起种下的。小树苗是冷清江与谷秋雨在一块包谷地边发现,然后移栽到九道沟小学学校后山上的。看着还没有小手指粗的小树苗,冷清江难以相信,它能在乱石成堆的贫瘠山坡扎根成活。出乎他意料的是,暑假结束,他们即将返校的时候,原来那个还不到他脚背的小树苗,居然高过他的膝盖了。
这是毕业后谷秋雨先回到九道沟的时候写的一首诗歌。那时,小树苗已经长成了一棵有谷秋雨小手臂粗的小树。他们实习结束,返回学校写论文的时候,小树上已经有了一只鸟窝。望着鸟窝,谷秋雨说,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一定有鸟宝宝了,到时候,他们连同鸟宝宝一起,收作他们的学生。
九道沟地处云南大山深处。方圆几十里,只有接近沟谷的平地坝上一个小学。与其说这是一个平地坝,倒不如说是一个坡度不是很陡峭的斜坡。就在这个斜坡上,稀稀拉拉地坐落着几户人家,一所小学校。大山深处,高高低低的山坡上,还有许多人家,更深的沟谷下,也有不少人家。孩子来到九道沟小学上学,需要走很多路,有的要翻越一个多小时山路,才能来到学校。冬天天亮得晚,学校九点开始上课,很多孩子也要点着火把,打着手电筒走一段路。一则因为路远,一则因为贫困,很多人家,连孩子的课本都买不起,所以,学校的学生并不多,而且年龄也参差不齐。
学校连敲钟的老那根爷爷一共只有五个人。那根爷爷是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老人,不识字,已经七十多岁了,耳朵很背,所以,每次敲钟,他总是用力地猛敲,敲得钟声撞在四面山崖上,传出很响的回声。中午下课后,跑到山上摘野果子的孩子们,老远也能听见钟声,于是,拔腿就朝学校跑,跑回教室的时候,一个个气喘吁吁,还不忘朝嘴巴里塞一把野果子。冷清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学生,他惊呆了。
小学校长是谷秋雨的父亲谷子剑。谷子剑原来不是九道沟的人,他是上海来的知青。当年他也想返城,可是,因为家庭成分关系,直到最后一批返城知青启程的时候,他还没接到回城通知。谷子剑认命了,他安心地做了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学老师。当时,学校只有他一个老师,他一个人包揽了各个年级的所有课程。后来,经老乡介绍,认识了另一个同样没有机会返城的上海知青,与她结婚,生下谷秋雨。
秋雨出生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秋雨的母亲属于高龄产妇,本来想去县城医院生秋雨,秋雨在母亲肚子里等不及了,提前了二十天跑出来,结果,把母亲的命给弄丢了。秋雨的父亲谷子剑呼天喊地,天不应,地不答。他喊啊喊,喊来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流浪汉。流浪汉气力很大,他把趴在地上痛哭的谷子剑抱起来,又去察看血糊糊的婴儿,他发现婴儿还活着,立即拔腿朝门外跑,朝远处有人家的地方跑。一会儿,流浪汉带来了几个妇女和几个男人。有的妇女弄婴儿,有的妇女收拾已经没有气息的产妇,男人们也过来帮忙。
帮着埋葬了秋雨的母亲,在谷子剑的请求下,流浪汉留了下来。他就是后来给学校敲钟的老那根爷爷。谷子剑上课的时候,那根就帮他带孩子。有时,村里一些妇女也过来把秋雨抱到他们家去。有时,大家还轮流着把秋雨留在他们家里。秋雨就这样从小喝着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米汤和玉米糊糊,一天天长大了。
听完秋雨的故事,冷清江明白了她为什么坚持回家乡教孩子的愿望。可是,他却举棋不定,如果跟秋雨来到九道沟,那么意味着他将远离父母,父母老了,没有一个依靠,一定会很痛苦。毕业的时候,冷清江仍然没有定下何去何从,他依依不舍地把谷秋雨送上南下的列车后,伤心地踏上了回家乡小镇的路,尽管他可以选择留校。
冷清江张开眼睛,已经凌晨三点多,终于有了些倦意。他正要合上日记本,手指不经意地又带到了一页。
《是否依然记得》
你是否依然记得
石头城那些夜晚
繁星满天,夜色蔚蓝
依偎在你身边
我的眼泪总是如决堤的海
你说在妈妈的背上
看见几只小蚂蚁在泥地上奔忙
小河柔波荡漾
那是你妈妈的歌谣
我想起那首歌
遥望家乡的小山村
却想不起妈妈的吻
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是最后一次彩排英语话剧《Mary’s death》的晚上。彩排非常圆满,作为男女主角的冷清江和谷秋雨都非常高兴。冷清江提议出去走走。他们就走出校园,走到清凉山公园门口,又绕清凉山公园走到石头城。他们坐在石头城崖边,不知不觉地,就背靠背地坐到了一起,冷清江转过身,扳过谷秋雨的头,把嘴唇凑了上去。谷秋雨浑身颤抖,却没有拒绝。她的内心,第一感受到来自父亲和那根爷爷以外的爱,她甚至感觉这爱,比父亲和那根爷爷给她的爱还让她幸福。可是,她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冷清江不知道谷秋雨为什么哭,还以为是自己的莽撞吓着谷秋雨了,他急忙向秋雨道歉。冷清江说,他不是故意亵渎谷秋雨,只是情不自禁,他内心早已深深地爱上了谷秋雨。谷秋雨摇了摇头说,他不怪冷清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哭,眼睛里好像有包不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