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稳婆从帐子里钻出来,黑着个脸。
叶家的人围了一圈,都瞪着帐子。帐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叫,声音很不好听,听得大太太皱起了眉头。稳婆拎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皱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叶家的人都围上去。大太太第一个凑近,啧了一声:“瞧瞧,咱们姑娘的头胎,还是个丫头子。”
叶老爷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小孩,厌恶地扭头:“就算是个小子,还能要着是怎么着?真是丢人现眼。”
稳婆接过孩子,吩咐人打了热水给小孩洗了洗。小孩哭得厉害,稳婆按了按小孩的脖子,见一个青色的胎记露了出来,稳婆说:“好赖不该来,差点叫阎王爷一指头戳死,这孩子以后是个好受苦命。”叶老爷给大太太使了个眼色,大太太扭着腰媚笑着拿了几块银子塞给稳婆,向门斜了斜眼。稳婆点点头,用随身的破布将小孩包起,一瘸一拐从侧门出了叶家的院子。
叶家显赫,最重面子,定不会承认这个孩子,也不会要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是叶家三小姐叶媛的私生子。
1911年,孙袁二人正争得不可开交之时。从小地方到大地方,从小私塾到大学堂,男女青年们都坏了规矩,大街上到处都是破封建的叫喊。但这些都影响不了叶家。叶家,自清朝起就是大户人家,几代人活得风风光光。外面的风吹不进叶家的高墙,外面再闹,叶家仍然保持着留辫子、裹小脚的习惯。
叶媛是叶家的三小姐,十七岁,在大学堂读书。叶家一共三个小姐,叶媛是唯一一个读了书的。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叶老爷反对让叶媛出去和他认为“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但架不住叶媛的哥哥,叶家二少爷叶旭的百般哀求。叶老爷最喜欢叶旭,这个机灵又有眼色的孙子很可他的心,于是叶媛得以和二哥一起进了大学堂。
大学堂的新知识让读惯了《女训》的叶媛大开眼界,一个个热血沸腾又志向远大的男青年更是撩拨得叶媛芳心摇曳。可是,家中早已为叶媛定下公子。叶媛并未见过传说中的张公子,她的全部身心都给了另一个男青年,姚远。
姚远长得很好看,又因为眼中的傲气和狂热使他显得格外引人。二人很快恋爱。本来,叶媛还担心着无“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但姚远告诉她,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们要追求自由恋爱。叶媛不顾叶旭的担忧和阻拦,迷迷糊糊地答应,又迷迷糊糊地怀上了姚远的孩子。
叶媛很害怕。本来姚远回家乡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回来娶叶媛,让叶媛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完成他们的“自由恋爱”。只是这一去不复返。
叶媛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再也瞒不住了。叶老爷大发雷霆。叶旭被认为“罪魁祸首”,受了家法之后每日被罚跪祠堂。叶媛被关了起来。
瞒着,瞒着,叶媛在痛苦和悔恨中生下女儿,又在绝望中看着女儿被稳婆带走。她知道,她的女儿会被稳婆就此送走,沦落天涯,再也不见。
一个母亲的心在滴血,她想起姚远口中的“新社会”,她不明白,这样的“新社会”,到底是救了人,还是害了人。
“……差点叫阎王一指头戳死,这孩子以后是个好受苦命……”稳婆的话在耳边回响,叶媛委屈的泪重又流下来。我的女儿,你不该这时候来。社会动荡,旧时未摧,新时未成,当我选择生下你,便是毁了你我的一生。
叶媛被关在小厢房内,阴冷潮湿,没有人关心她的身体,甚至在刮风下雨时,没人给她送一个暖炉。她艰难地生活着,除了有时叶旭偷偷为她送来些许安慰外,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为敌。无事可做,她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象女儿的脸、女儿的样子、女儿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