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静慧一开门,看见德延挎着满满一篮子萝卜,对着她傻呵呵地笑。
“这些萝卜,全是我一个一个挑过的,有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还有……”
静慧点着他的脑门:“你那萝卜要是成了精,手拉手能去赶庙会。”
德延掏出一个小萝卜,往衣服上擦了擦,塞给她:“这心里美,外青里红,皮薄肉脆,刨丝凉拌,加点糖腌着,又好吃又好看。平常还能当水果,吃了更水灵。”
“能变仙女啊?”
“要常吃才灵。我可以天天给你送。”
“谁稀罕呀。又不是西游记里的人参果。谢了。”
德延正准备离开,静慧叫住他:“难得你有这份心,进来喝杯茶吧。”
“茶就算了。苦苦的,我喝不惯。”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我倒了它。”
静慧故意拉下脸,德延忙陪笑:“你准备的茶,我哪敢不喝。”
“那杵在门口干吗?想做门神啊?”
德延跟在静慧后面,进了水云庵的茶室。这地方,悟真以前夜夜陪人饮茶谈笑,静慧从来不愿踏足。如今再无人来,悟真也无心打理,反而变成了静慧的“小天地”。
茶室很小,只有一几一案一张琴,外加两个蒲团。
静慧让德延在蒲团上坐了,往杯里捻了一撮“信阳毛尖”,丢了几片蜜渍的香橙,这才将热水注入。一时间,茶香四溢,果香醉人。德延喝了一口,只觉得全身三百六十五个毛孔全都张开,前所未有的舒坦。
“静慧妹妹,这是什么茶?”
“蜜饯金橙子泡茶,师父常喝。”
“能再来一杯吗?”
静慧只能又给他倒了一杯,恨恨地说:“喝这么快,饮牛饮驴一样。要不是看在萝卜的份上,我才懒得弄。没这么多好茶给你糟蹋。”
德延瞅瞅外面:“悟真师父不在?”
“师父被人请去念往生咒了。”
德延喜出望外:“那就是说,我能听你弹琴了。”
静慧理都不理。
“做羊肉烩面的五婶说你弹得特别好。就着你的琴音,能吃三大碗面条。”
“啐,一个和尚想什么羊肉烩面,也不怕亵渎菩萨。”
“哼,要不是世道不好,我才不出这劳什子家呢。”
看着德延懊恼的样子,静慧心软了:“好,给你弹一次。就一次!你不许告诉人!”
“静慧妹妹放心。”德延立刻跪在蒲团上罚了个咒,“我要是说出去,来生变只白狐狸,被你捉去,扒皮做围巾,天天围在脖子上。”
“呸,天天围在脖子上,一辈子甩不掉你,是吧。”
“呵呵呵,静慧妹妹别生气,要不,你做双毛袜子,我情愿被你天天踩在脚底下。”
静慧瞪他一眼,收拾了茶杯,把琴抱了过来,去了琴套,放在案上,问德延:“你要听什么曲子?”
“我哪懂这些,只要是你弹,我都爱听。”
“那就将军令吧。”
静慧坐下抚琴。琴声时而由慢转快,仿佛擂鼓三通频频催征;时而庄严稳重,宛若将军升帐威风凛凛;时而低沉浑厚,好像将士出征雄姿英发;时而声声紧迫,犹如两军对垒沙场厮杀;时而热烈激昂,好像整支队伍凯旋归来。
德延听得振奋不已,站起来打了一通罗汉伏虎拳,又配合着琴音,自编自唱起来:
“晴光皆依旧,暮色起苍凉。故国经风雨,俯仰叹仓皇。挥剑决霾云,投鞭断河江。鏖战魂不灭,青山葬忠良。”
琴音停了,德延抬头,正对上静慧的一双含露目。
“德延哥哥……”
“静慧妹妹……”
“你要……常来……”
从此,无论橙黄橘绿,还是菊残傲霜,都能看到德延和静慧的身影。他们一起种菜,一起浆洗,一起抄经,一起读书,有机会就粘在一起,像杆秤离不开秤砣。
转眼一年过去了。
“静慧妹妹,静慧妹妹!”
“你吵什么?我师父午睡还没起呢。”
“今天师父难得放我半天假,你去我那儿玩吧。”
“白龙寺有什么好玩?”
“我们有放生池,罗汉堂,观音堂,比你这小小的水云庵好玩多了。”
“这个……”
“放心,早早去,早早回,不会耽误你做晚饭的。”
静慧就这样被拉到了白龙寺。
他们绕过正殿,直接往罗汉堂走。
“今天我和师兄弟们说好了,连师父都不告诉。你放心,不会有其他人。”
“真的不会撞见人吗?”
“这些年,你送的糕点,师兄弟们抢着吃。这点小忙他们怎么会不帮。走吧。”
去罗汉堂,先要经过放生池。
放生池养了好几尾红鲤鱼,静慧看得入神。
德延说:“咱们这地儿有道名菜,叫红烧鲤鱼。选肥嫩的鲤鱼一条,加上大肥肉、加上姜葱盐大料,再加适量的白糖酱油料酒。那味道~香!
我昨天给你求了支签,签上说,别看你现在茹斋吃素,总有一天,你会还俗开荤,给我做红烧鲤鱼吃。”
静慧跳着脚说:“出家人放生积德是修心。胡言乱语是要掉进火坑的。”
“我说着玩的。谁真的吃啊。”
“那也不行。再乱讲我走了。”
“好妹妹,我打嘴。咱们再逛逛。”
登石阶,进宝殿,迎面看见一盏灯。
德延说:“哎呀,太阳亮晃晃的,不用点灯。谁那么粗心忘了吹灯。我去把它吹灭。”
“你给我站住。”静慧说,“一看就是平常不好好做功课。这是琉璃灯,普照人间增添光明,万万熄不得。照一照琉璃灯,今生就能眼明心清。”
德延笑道,“你刚照过,想必是眼最亮心最清。可惜呀!”
“可惜什么?”
“心清不该做尼姑,明目错投庵堂门。”
“德延哥哥,你再说一句,我这辈子都不见你。”
“好好好,我错了,你打我手心。”
静慧赌气地推开德延的手。
他俩继续往前走,走进了罗汉堂。
“静慧妹妹,我们来玩数罗汉吧。你几岁就数几个罗汉,你哪只脚先进来就从哪边开始数。数到最后,看哪个罗汉能保佑我们。”
“德延哥哥,你哪只脚先进来的?”
“我忘了。你呢?”
“右脚。”
“那我跟你一样。”
“这也行?”
“心诚则灵嘛。”
数呀数,静慧今年十六,第十六尊是长眉罗汉,德延今年十八,第十八尊是开心罗汉。
“妹妹,你看,他们在笑我们呢。”
“他们在笑什么?”
德延没说话,拉着静慧走到桌前,蘸着杯中水,写起了字。
“开心罗汉笑我”,他写道:僧尼有缘三生幸,错过青春无处寻。
“长眉罗汉笑你”,他又写道:假装冰冷矫情态,知音人不认知音人。
静慧的心,好像烧红的铁块投进冷水里,滋啦一下,冒起白烟。想骂开不了口,想打伸不出手,想进又不敢进,想退又不忍退。整个人一下子晕晕乎乎。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妹妹,到观音堂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静慧站在了送子观音面前。
德延扑通一声跪下: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和妹妹一样,有家家难回,有心心无主,有志志难伸,有情寄无处。望菩萨开恩,天赐良缘。我和妹妹结成夫妇,生个小宝宝,我做爹,她做娘。就算到了奈何桥,也是手牵手,决不喝孟婆汤。”
“德延哥哥,你疯了!”静慧清醒过来,打了德延一嘴巴,飞快地跑回水云庵。
晚上,静慧失眠了。她想借着抄经定定心,可抄着抄着,竟抄成了这样: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她正想撕了重抄,就听见窗户外头有人喊“静慧”。半夜三更,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