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下的姨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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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也叫紫花树,也许是“苦恋”的谐音奠定了它的忧伤形象,就像我的姨姥苦苦在树下等待了一生。

姨姥爷外出闯关东杳无音讯,年轻的她心里再也装不下另一个人,每天站在村口的苦楝树下,从黑发等到了白发苍苍。姨姥一生没有生育,她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我却也成了让她等的人。

记得我六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我开始每天都做着一个同样的噩梦:

一群看不清面部的长衫坏人追我,我拼命地跑呀跑、跑呀跑,可是令人胆战的大手越来越近,我大喊:“娘,救救我!”梦境像电影信号突然中断,我却整夜整夜哭个不停。

邻居们对父亲说:“这孩子肯定是被吓住了,你得想办法给她叫叫。”

传说姨姥住的村子里有一棵神仙树,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他决定带我去看看。初见姨姥是在春天,远远看到一棵氤氲着淡紫色花的树高耸入云,是白色的油彩加了一点点紫色的那种,轻轻浅浅、一团团、一簇簇。树下站着一位约50多岁瘦瘦小小的女人,穿着一件斜襟的灰色褂子,上面打着两个补丁,她和树上的小花一样柔弱单薄。

“玲,叫姨姥。”

还未等我开口,她已经用双手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她轻抚着我冻红的小脸,说着: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紫花树开了一切都好啦!”

我用胳膊紧紧环住她的脖子,把小脑袋依偎在她的肩膀,像母亲一样温暖柔软。

据说神仙树治病得连续拜三回,我住在了姨姥的家中,姨姥每天都带着我到树下,人们说她在等一个人。

农历十五姨姥天刚亮就背着我带到苦楝树下求神仙,树下已经有很多人,有的在烧纸求神仙治病,有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表示感恩。

姨姥拉着我跪在树下,她虔诚的祈祷:

“求求各位神仙,这是一位苦命的孩子,你们治治她哭夜的毛病吧!”

她每说一次就磕一次头,姨姥的头在树下磕得当当响,不知道姨姥把那句话重复了多少遍。我仰起头眯着眼睛看,这棵大树好高好大,像一个圆圆的大锅把我们扣在里面,阳光透过树枝缝隙撒下碎银子一样的光晕,晃得我头晕。

我醒来时躺在姨姥怀抱里,她拿出一包在树下接到的“神药”倒进小碗中,轻轻地对我说:

“来,把药喝了,喝完玲的病也就好啦。”

“我不喝,我不喝。”

“哎,不喝怎么能好呀!玲儿乖快过来!”

“我不喝,我不喝嘛……”说着眼泪从我的脸上滑下。

姨姥替我喝了黑灰色的“神药”,连着喝了很多天,我的病竟然慢慢好起来。

姨姥到集市上扯了一块紫色碎花布,给我做了一件像楝花一样美丽的小衫,余下边角料折成细细长长的绳子在姨姥的巧手下穿梭,很快变成了几个蝴蝶形状的盘扣,我爱极了这件衣裳。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脖子里和腋下的盘扣总是像调皮的萤火虫在我手中转来转去不听指令,姨姥把我拉进怀里轻而易举就解开了,她用手在我咯吱窝挠痒痒,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床上来回打滚。

姨姥的衣裳也是斜襟,下面藏着一个秘密的钱袋,每当听到挑货郎的波浪鼓咚咚作响,我就飞着跑出来,蝴蝶采花般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我喜欢吃梭子形状的糖果,一角钱五块,每次姨姥都小心翼翼地掀起斜襟的一角,把上面的别针取掉,掏出一个用手绢卷起的小包放在手心。她慢慢掀起最上面一角,再左右翻开往中心对折的两角,露出一个四四方方折痕,藏起来的钱币要在手心打滚一样连续翻好几个跟头才肯露出几张破旧的钱。

有一次挑货郎的担子里多出来几只金闪闪的蝴蝶卡子,翅膀与身体连接处有细细的弹簧,那人把卡子拿在手上轻轻晃动,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手,生怕一不小心蝴蝶就真飞走了。

“这小妞儿长得真俊,戴上这个更好看,买一对吧。”

“多少钱?”

“两毛钱一对。”

姨姥的手紧了紧拉着我往回走,我一步三回头。

姨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垂着头坐在了床边。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奔向鸡窝在里面摸索,她拿着四个鸡蛋飞奔出来,终于在苦楝树下追上了他。我戴着蝶儿每天在树下下疯跑,姨姥看着我笑出了几条菊花般的皱纹,一连几天只吃土豆的她更加消瘦了。

随着时间的转变人们不再迷恋神树,树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了,每年紫花盛开的季节,我都会陪姨姥几天,她依然每天到树下张望。

前年冬天听说姨姥病了我开车前去探望,远远就开始寻找那一树淡紫色,朦胧的紫云变成了光秃秃的烟灰色,稀稀落落挂着一串串桂圆般大小的球球,皱皱巴巴枯黄无光。树下熟悉的身影更加瘦小,她的头发白色淹没了黑色,小小发髻盘在脑后,几根花白的半截短发在风中飘。

我跳下车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一如我们初见时候,她的眼角滑下泪珠,连忙用手拉起衣襟擦拭。

相聚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我好想住下来陪她,可是还有两个半月才到放寒假时间。我说:

“姨姥,我给你买的补品别不舍得吃呀,等放寒假我一定回来陪你。”

“好、好、好,你别操我的心了,照顾好自己。”

她把一串用苦楝子穿成的手串戴在我的手腕上,皱皱巴巴的果皮和粘粘的果肉被姨姥细心地用手磨得干干净净。

分别时她用两只手紧紧拉着车窗的边框,好像一松手我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走,一直跟到了苦楝树下。车子像蜗牛一样移动,姨姥的身影在倒车镜中却越来越远,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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