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想简略地记录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他大概十岁左右,看上去远比同龄人要瘦小,脾气怪异,与周围格格不入,像一个闯入地球的外星人。没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别人,他最喜欢的是独处,一个人听风的声音,听树的声音,一个人蹲下身看小猫如何躲进仓房,看蚂蚁如何成群结伙地忙碌。没人愿意和他一同游戏,没人陪他一同放学回家,他总是一个人在操场的角落游荡,四处观望,百无聊赖。
他完全搞不懂学习的意义,无法像同龄人那样亦步亦趋。成绩一蹋糊涂,作业敷衍了事,所有的规则对他完全不适用,父母为此焦头烂额,老师们纷纷放弃了希望。在应试教育的体系里,他如局外人那般冷漠,提前被运转的齿轮撵出圈子。所有人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一些关于前途之类的意义不明的话,并露出焦虑的眼神,他转过身听而不闻,他无法理解这些话之间蕴藏的逻辑关系。
凭着直觉,他隐隐感知到自己和别人有所不同,却没有能力描述。于是他想,一定是自己太笨了,太丑了,太懒了,所以才没有朋友,所以才不如旁人。他就像一个被上帝罩上了玻璃盖的孩子,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融入周围。仿佛周围的孩子都形成了共识,要将他挤成真空。
虽然不喜欢交流,有时却意外地想要一个朋友,因为据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朋友。于是他开始笨拙地模仿别人交流的方式,结局却并不很好。一次次的失败让他对交流有了恐惧感,仿佛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对于他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总是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担心表情不到位,担心姿势很怪异,后来他索性放弃了努力,继续在操场游荡。
他没有交朋友的本领,却有吸引“小霸王”的强烈磁场。他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他面前,捉弄他,嘲笑他,用各种手段羞辱他欺负他。他很愤怒,却无法反抗,因为几乎每个孩子都比他高大。于是游荡操场的权利也被剥夺,他只好缩在教室,但教室里的同伴也不放过他,总是借机将他的文具拿走,或是暗地里用笔尖刺一下他的后背……他终日脸色苍白,眼神惶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有一种本领本应属于全人类,人们能够借此理所当然地混迹于群体当中。只是他自出生就不曾拥有这项技能,如同鸟儿没有翅膀,鱼儿不会游泳。他不知道这个事实,老师和父母也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度,没多少人在意这一点。
对他来说,学校没有任何意义,那里既不存在快乐的童年,也不存在独处的自由。对学校来说,他的存在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既提供不了像样的成绩,也似乎没有其他过人的特长。
他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成长。虽然也幻想过未来,但据说未来属于优秀的孩子,和他无缘。这种关于优秀的可怕判定,像毒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于是他试图创造出一个幻想的空间,能够让他顺利地躲在其中,能够让他自由自在放飞自我,能够让他暂时地逃离周围人群带来的恐惧。不久老师和父母都发现,这个小男孩开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
在每个学校的角落里,几乎都存在这样的孩子。上个世纪中期,有人将他们称为阿斯伯格综合征群体。但他们如今依然不知道这个名称,他们的老师也不曾知道。我将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以此祭奠那些令人心酸的恐惧和偏见……
2017.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