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新婚后第一次在婆家过年,最让我为难的事情就是磕头。
婆家在彬州市,那时还叫彬县。婆家在彬州市最南面,毗邻永寿,这里山大沟深,位置偏远,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大家公认的穷地方。那时婆家还住在沟边的几孔窑洞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日子。
由于是在婆家过的第一个新年,初为人媳的羞怯让我做事处处谨慎。记得那是大年三十下午,大家都在忙里忙外。公公领着老公他们弟兄几个去逝去的先辈们的坟头请了牌位回来,先打扫好庭院后,起身换了崭新的衣服,洗头修面,把自己收拾停当,就开始在他们住的中窑里头翻箱倒柜地忙活。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好问。等到年夜饭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往窑里拿碗筷,才发现了公公忙活的结果,窑里正中多了一张八仙桌,上面高低错落地放着几个黑白照片的相框,相框前面供奉着先辈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几支暗红的香升起袅袅的细烟,香炉前几个果盘,放着婆婆蒸的花馍和各样干果。我好奇地凑上去看,公公连忙指着那一个个镜框介绍道,“这是你老爷,老妑,这是你爷你妑,明早要磕头呢。"啊?磕头?这都啥年代了还磕头呢?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是看到镜框中先辈们那正襟稳坐的姿势和表情,看到公公郑重其事的样子,没敢再出声。
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家人仍然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只是,可能因为那几个黑白镜框的缘故,大家比往常庄重了许多。尤其我们几个做小辈的,举箸换盏,咀嚼吞咽都极谨慎,唯恐出错似的。连年幼的侄女也安静地依偎在婆婆身旁不敢造次。这样的年夜饭可真压抑呀,我心里想着,不觉偷偷用眼瞄了一下窑里黑暗处那一明一暗的香火,突然觉得那里果真端坐着几个人,不由得心里一紧,赶紧收回了目光。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醒,赶紧起床洗漱,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婆婆已在灶间忙活大半晌了,见我进来忙说:“娃娃家瞌睡多,你咋起这么早?",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急忙在灶前坐下拉风箱烧火,当锅里的水咕嘟咕嘟腾起大量白汽直冲窑顶时,我看到小巧饱满的饺子像洁白的鸽子一样,在婆婆手下的案板上排成了方阵,不由得心里暗想:好规整的年呀!正思忖间,听见有人在院里喊,婆婆应了一声便对我说:叫磕头呢!
等我们到中窑的时候,一家人都到齐了。窑里的八仙桌像三十晚上一样摆着各种果盘,空中飘着袅袅的青烟,桌前的地上多了几个干净的布口袋。看到这些,我不再有前一天的好奇和恐惧,只是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感觉像进了庙宇,心里竟有了一些抗拒。公公和碎大都换了崭新的衣服,脚上布鞋黑绒的面和洁白的鞋帮一尘不染,他们都是严肃而又郑重其事的样子,仿佛要进行一个盛大的仪式。我们几个和婆婆先站在后面,公公和碎大面朝八仙桌上的遗像,并排站在地上的布口袋前,各自双手捧一支点燃的细香,他们先朝着桌上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再一起跪在布口袋上,深深地弯腰磕头,一下、两下、三下,窑里沉默而又凝重,大家都安静地凝视着,凝视着他们几乎同出一辙的动作和表情。接着是老公他们弟兄四个,只不过三个头磕完,他们又转向站在八仙桌两侧的公公和碎大,一边磕头,一边由大哥喊着,“大,给您拜年了!",“碎大,给您拜年了",这时,我的心里不由一颤,竟有了一些感动。只见公公和碎大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容,他们同时伸出手,示意大哥他们起来。终于轮到我们了,其他人围在四周,我和嫂子在婆婆的带领下开始磕头了,一支香捻在手里,我机械而又生硬地弯腰再起身,终于,香插进香炉。当我的双膝碰到圪圪塔塔的地面时,“祝福"里的场景竟一下子涌到眼前,我要干什么?眼前要跪拜的人是谁?我又是谁?本就是刚到一个陌生的人家,现在又要去跪拜几个更陌生的人,不是我不尊敬他们,只是我糊里糊涂而又不得已这样做的时候,十几年所受过的教育又让我执拗地不断怀疑和拒绝着。"祝福"中的镜头不断闪过,我仿佛一下子被推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这样想着,三个头磕下去,我的眼里已经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磕完头,我怏怏地吃了新年的第一顿饭,还没等收拾完毕,老公来叫我随他出门,说是去给同族那些年长的人拜年。"是不是又要磕头?"我急切地问。"差不多",老公点了点头,可能看到了我为难的神情,婆婆走过来一边帮我拿衣服一边摩挲了一下我的背说,“快去,新媳妇头一年都要去的,让大家都认认你。明年你就不用去磕头了。"“就是。”老公也鼓励我。一路上的人络绎不绝,谈笑风生,相互递烟、打招呼,老公说那些都是拜年的,我知道,拜年就是磕头。所幸,上庄下庄地转下来,除过给几个年长的爷和妑磕头外,其余的叔伯婶子只是把我拉到他们的炕边坐下,亲热地问长问短,临走还不忘在我的口袋里塞满了花生瓜子和各式糖果,往手里塞新手帕或者新袜子。
第一个新年就这样在一家人的循规蹈矩和我的新奇和局促不安中过去了,以前对年的感觉一下子由快乐变成了隐隐的惆怅,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
十几年后,婆婆去世了,我们也从崖畔边的窑洞搬到了塬面上的新瓦房里。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没有婆婆的操持,家里冷清了许多,我一下子变得很忙乱。许多事情都得去询问公公,公公也老了,他只是淡淡地说 : “冒弄去,有个样样就行了。"三十晚上,公公照例在客厅靠墙的八仙桌上摆上了先辈们的遗像,今年又多了一个相框,那是婆婆的。只是时代进步了,我们已有许多年不磕头了,可公公还是在桌边收拾了很久,然后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巴哒巴哒抽着旱烟,神态落寞地看着院子里追逐嬉闹的孙子们。
去年国庆节的时候,公公也去世了。那几天天气极冷,公公入葬的那一天早上,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阴冷的天和忙碌的应酬让我们几乎忘记了悲伤。安葬完公公,儿子马上就要回学校了,临走的时候,老公把儿子叫到公公的灵堂前,说:“来,给你爷告个别吧。"儿子穿一身孝衫走到供有公公遗像的贡桌前,取了香点燃,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跪下,深深地在贡桌前的青砖上磕了三个头。在朦胧的泪光中,二十多年前一家人磕头的场景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眼里又溢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