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中,雪后的山间静谧无比,在万籁俱寂的安静里,不时会有大雪从枝头滑落摔碎在地上的声音,细碎的声响让山间的密林更加寂静。
小雪居住的房子里,火塘的火没有熄,“哔啵”一声响,熟悉的松脂香味儿。
天色明亮了,尽管玻璃窗已经被霜花封的严实了,光亮还是能透进来。
帐慢低垂的床上有了悉索的动静,有人翻身坐起,良久,方才掀开帐慢下床来。
一袭宽袍广袖的丝质华服,行动间,细白的小腿露在外面。
那人环视周遭良久,突然折回床前,伸手去枕下寻东西,想是非常急迫,很快被子褥子都掀了开来,又找来手电探身到床下去看。
等她站起身,注视乱成一团的床铺良久。
又一阵风般地在屋子各处搜寻,能找的角落都找过了,一无所获之后,她颓然坐在火塘边,抬起袖口看自己的手腕,又看身上的衣服。
一张脸,苍白迷茫……
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了,又仿佛在看不见的虚空里无声流逝,一个人,在与世隔绝的茫茫天地间,到底该做些什么呢?
这里,没有需要向外寻求的身份认同。不必穿名牌、不必开豪车、不必住豪宅、不必做人上人,没有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网友邻居,没有向外需要做的攀比,暴雪甚至可能阻断电力和通讯,每天生成海量信息和垃圾的网络将骚扰不到这里。
那么人和这里的一棵树,一片枯草,一方雪地,还有雪地中觅食的鸟兽有什么区别呢?人类的自然属性是维持生命,社会属性才是各种发展。
在隔绝了社会的自然中,是不是只要维持生命就可以了?那样人就会变成山林的一部分吗?象山林中的鸟兽一样?
“我跟你说的,都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老村长手上的烟已经灭了,半截烟灰在自然的重力下无声落在了膝上。
“我也半辈子了,从当兵那时候开始我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没信过那些怪力乱神的事。离开部队,我也不信。但是,我倒挺希望有的,要是她能给我托个梦,说她在那边儿过的挺好,我不也就放心了吗。”
“咬屎橛子硬犟,给个麻花都不换。不管你在部队经历了啥事儿,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咋就不能好好娶个媳妇儿生个娃,好好过日子呢?你瞅瞅你这窝囊样啊……她不给你托梦,是瞧不起你这熊样。”
“要是我还能流光水滑的娶媳妇儿生娃,那可真是狼心狗肺了,我要是那么个人啊,就让我像麻三儿一样。”
老陈站起身往外走,老村长狠狠的用手掌敲炕边的木头:“呸呸,乌鸦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了不算,说了不算。”
“叔,你放心吧,我这条贱命,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我跟你说的事儿,你搁心里。别往外说,这些年啊,我们活着的几个,没一个敢透一点儿口风的。我这也是到岁数了,土都埋到脖颈子了,我也不在乎了。好歹,也得有个明白人知道是咋回事儿啊,别将来,真的闹出来,都是一群糊涂蛋。”
老陈刚走没一会儿,老村长的老伴儿就回来了。
“小陈走啦?我跟你说,我刚听说……”
“听说啥?别一群老娘们儿家家的,有事儿没事儿就说些闲话。赶紧给那丫头在打个电话。”
“打打,我一会儿就打,可是这个事儿我得先跟你说一声。”
“啥事儿啊?”
“西头老郭家的媳妇儿跟我说,她公公死的时候,说了句招头不招尾的话,可能,跟这山有关系。”
“他说啥了?你赶紧说。”
“她说好象是道可道,不走寻常道。哦……”
“胡说八道!你别跟着到外头瞎咧咧去。这山都这么多年了,长草药长木头长山货出皮子,你见着出啥事儿了?人都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麻三儿,他就有偷鸡摸狗的毛病,谁知道在监狱里得罪什么人了?让人给害了那就害了。警察不都立案了吗?你是我的家属不能跟着别人瞎说。”
“成,我就寻思跟你报个信,外边儿都传开了。”
“你……”
“知道啦,要讲政治,我这就去给小雪打电话。”
老伴儿脱鞋上了炕,拿起后窗台上的手机开始拨号。
“哎呀,小雪呀,你可接电话了。”
“问她山上的情况咋样?”老村长急急地凑了过来。
“没事,村长伯伯,伯母,山上挺好的,您不是给我的门修了个门廊吗?幸好有它,要不这么大的雪啊,我该开不了门了……嗯,吃的也够,我刚出去又劈了点木头。是……我把柴房都堆满啦。我知道,我不出院子。屋子里有火,真有饿急了的野兽,它也不敢进来呀。”
“哎呀,你那个山上还有电吗?”老村长又冲着电话问,气得老伴儿瞪眼把电话塞给了他。
“没有了,不知道是哪里的线路压坏了。”
“哎呀,那可咋整呢?”
“没事啊,我不是还备了一捆蜡烛吗?”
“哎呀,那做饭就不方便了呀!还有啊,你这电话要是没电了怎么办呢?”
“没事的。我之前准备了一个充电宝,它还有电啊。”
“你这样啊,你一天,啊,你两天吧,两天你就往山下打一个电话。我跟你说啊你要相信党和政府,你别看你一个人在山上,你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事儿啊,这政府啊,有特殊的救援队肯定能上去的。哎,你可别让我跟你大娘再操心了。”
“村长伯伯……”
“哎,就这么说定了啊。你要不打电话我就报警……”
老伴儿狠狠地剜了老村长一眼,电话打通了也没轮上自己说上几句话。
“哎!这孩子看面相是个富贵命……”老村长放下电话悠悠的说。
“啥?可不是!菊花她娘都说了,望门妨。”
“你再瞎叨叨……”
山上的人,穿回了自己平常的装束。
穿戴整齐,出门抱了很多截断的原木,只劈了一块,便停下了。
她向四外看去,寂寂山林在一场大雪之后,越发的空阔辽远,阳光在南方45°角射过来,大概快十点钟了吧。阳光下,有一道阴影,分明是一个包裹严实的女孩子,拄着斧头在想什么。
时空未有转变,可自己,怎么还活着呢?
明明是揣了那把小刀上山,明明已经冻卧在雪地中,明明已经感觉到了兽类的鼻息,为什么醒来时会在自己的床上呢?为什么身上穿着的不是自己的衣服呢,而自己当时穿出去的衣服还整齐地放在原来的地方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自己的意识恍惚了,还是自己梦游了呢?是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还是自己不甘心自己已经死了呢?就像《人鬼情未了》的老电影,已死的灵魂起身去追逐坏人,回头却发现真身已经倒毙街头。
想到这里,她赶紧四下搜寻,没有啊,没有真身,或者说她的真身就立在这里啊,感知得到阳光感觉得到温度,还有影子还能劈木头还能接电话……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抡起斧子向下一砸,让它立在木墩上,冲进房间检视,醒来时身上穿的衣服明明叠好放在了衣架上。此刻衣架上全是她平时熟悉的衣物。一番翻找之后,一无所获。她又一次拿起了手电,把房间里所有的角落都统统照遍了,那把小刀,不见踪迹。
她又重新把一切复归原位,一切都是往昔熟悉的样子,没有发现变化。
她站在火塘边,抱着头,自己是梦游了呢,还是分裂了呢?是遇到了祥瑞呢,还是遇到了鬼怪呢?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小雪一直在劈木头,直到天色渐暗,将一部分劈好的木头搬进去放到柴房里,将剩下的放到外面柴棚中,打扫院子,关门,投柴给火塘,再点亮蜡烛。
刚在火塘边坐下来,就听到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还能感觉到饿,那就是还活着,确定无疑。
小雪苦笑了一下,却没有给自己弄饭,而是洗漱之后躺到了床上。
火塘里并没有投多少木材,那火却一夜都很旺。
此后,小雪的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但她吃得越来越少,每天只吃一餐。白天里劈点木头,然后就回去坐在火塘边发呆。天一黑,就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大睡。
连墙上的日历都不去撕了。
每隔两天她会给老村长打个电话,在那一刻,她还像一个拥有社会生活的人。这位老人让她想到养父家里的爷爷,看着她的眼神里都是慈爱。可是她12岁,爷爷也走了。
假如自己真的死过,却也死不了,那天地虽空茫,不至于忘了她的存在吧,早晚会给她一个交代。
转眼月中,昨天月亮已经接近满月了。因为昨夜无法入眠,披衣起身到门外看了看。
那今夜,应该是一轮满月,月在中天,清辉一片。
和衣而卧的小雪没有睡意,她在等一个谜底,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就是今夜。
果然,确定已经锁好的门,无声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