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离世已经近三十年了,还经常在梦里见到他老人家的身影,总是站在我左侧后方,有时手里还捏着把伞,一付急着要出门的样子,又象是要对我叮嘱什么,终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天下班,心里总感觉有股什么力量逼迫似的,使我临时起意,放弃坐局机关的班车回家,提前改挤公交车,去黄兴路看父母。
见我进门,母亲满脸笑容相迎。坐在阳台门边,脸朝外正吃着饭的父亲也转过脸,冲我喜庆地一笑说,“来了!”
我坐到母亲身边说话,忽见父亲放下饭碗,挣扎着想抓住门框,控制住已经失去平衡的身体,缓缓地倒了下来。
我赶紧上前,一把托起父亲,见他目光呆滞,已不能言语,心知情况不妙!急切地大喊,“妈妈!快打120!”
母亲不知怎的,听了我的话,一时间慌了手脚,竟不知所措起来。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电话虽早已申请,但尚处在安装等待阶段。隔壁两户邻居有没有电活,不知道,似乎还并未下班回家。于是心里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父亲,就往楼下跑。
我背着父亲时,感觉他还有意识,能用左手轻轻搂着我的脖子。
跑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冲司机高声叫道,“新华医院!快!”
出租车司机好像是愣了一下,见情况紧急,也没发作,发动车就走。虽然晚高峰快过了,但是路上依旧很堵。年轻司机见我父亲不断地在呕吐,已经失去了意识,竟一下子把车开上了人行道,试图绕过拥堵的车流。路遇警察阻拦,一见父亲情况的确十分危急,二话没说,立刻抬手放行。就这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司机是个热心肠,帮着把父亲扶上我的背。我压低声音抱歉道:“真的不好意思,把你的车弄脏了!”
“没有关系!快进医院去吧!不用付钱了。”司机朗声答道。
这哪成啊!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扔进车里,说了声谢谢!就赶紧走了。
……
父亲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不过,少说也在150斤以上。想必当时也是一时情急,我背着他一口气冲下了四楼,又疾跑到马路上打车,一点吃力的感觉都没有。但是事后想想,实在不该那么冲动的。如果当时我是将父亲就地平躺下来,然后找地方打120急救电话,静候医生来处理的话,兴许父亲还能躲过这一劫。
看着昏睡中的父亲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我禁不住悲苍,重重地“啃哧”了一声,竭力咽下悲伤。可决了堤似的巨大悲痛之情从丹田一下子漫过头顶,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脑袋突然呈现出一种真空状态。
父亲实在是太累了!他需要休息!他需要安静!
我失魂落魄地凝望着像是在安睡,却再也不会醒来的父亲,难道是父亲不想让我打搅他的平静?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结果!心里纵想千般自我安慰,但终还是难以摆脱深深的自责,内疚!
父亲也算是个富家子弟,家中只有姐弟俩,自小没务过农,但身上没一点纨裤气息。经常亲自下厨,倒时常能意外地做出一手可口好菜。自己也从不挑食,有啥吃啥。性子急是他的一大特点。记得有一次做疝气手术,他一个人出门下楼,一眨眼没了踪影。让我和姐姐一通好找,总算在第四人民医院病房找到了他。问他为啥这么急,他说,小手术,早做早回家,就不用烦你们了。结果手术后便秘,最终还是
“麻烦“到了我!
没能上大学是父亲人生的一大憾事,年轻时他意气风发,毅然离开故土,赴武昌求学。土改砍断了经济来源,高中毕业后辍学携同母亲来到上海打拼。
父亲工作的单位是六机部九院勘测公司,常年在野外工作,全国各地到处跑,一出差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一载,十分幸苦。退休了,也不闲着,先是托熟人在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找了份测量绘图工作,没过多久基建那套学了个全,成了工地上的多面手、施工员,开发商的得力助手。时间越久,开发商就越发离不开父亲,和他上深圳一块干了好多年,返回上海后,仍继续干着“老本行”。
父亲一直希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尽管我学习上很少遇到困难,——有困难也是因为贪玩——但凡有疑难,从起始英语、古汉语,甚至解析几何,他都能加以辅导。再忙,再累都会抽出时间。我们犯错,他处罚的方式也很古法,就是用竹尺击打一下手心。姐姐经常与妹妹起冲突,脾气又倔,打了后,直蹬眼,不求饶,也从来不哭泣,所以挨打最多,打的也重点。重责也多半是因为生气,不知姐姐现在可有体会。
别看父亲嘴上从没说过一句,我爱你们!可他一生都竸竸业业,不抽烟酗酒,倾尽全力为国家,为家庭付出,默默地呵护着我们,克勤克俭,无怨无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歇息!
我打电话把父亲去世的噩耗告之勘测公司的领导,领导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要求,就是希望有多些同事来送父亲最后一程。结果开追悼会的那天,公司开来两辆大巴士,上面坐满了人。
应该是头七那晚吧,我来到黄兴路父母家,整夜开着房门,脸朝外坐在桌前,想着写一些纪念性的文字。可脑子里一片浑沌,什么也写不了。
真希望楼底下不断传来的仿佛有人上楼的声音是真的,可它总是到了家里灯光能够照射的楼梯转角平台处,就消失了。耳旁风呼呼地着响。我寻思,家和楼梯过道的窗户都关着,哪来的风呢?抬头环顾,什么也没有;低下头沉思又耳旁呼呼着响,再环顾仍旧什么也没有。连着几次均是如此。
我的心如止水,没有任何异动,一门心思地仔细体味和捕捉”耳旁风“。直觉告之应该是父亲回来了,可惜我们都不懂得该如何与对方沟通交流。以这种方式“互动”,真够奇葩的!也实属无奈。
我很好奇,当时我如果在纸上写上“你好”或“我爱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
不管主观上是怎么想的,但结果终究是结果。宁愿撒手人寰,也不愿没有尊严地活着!也不愿给国家、给子孙、给老爱人添一丝一毫麻烦!这就是我的父亲。
——一个平凡而又实诚的中国式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