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近村庄,我就闻到了烟火的气息,有些呛鼻,又有些掺杂着苦味的清香。正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与隐隐的雾霭汇合、交融,使村庄的轮廓模糊不清,进村的道路也仿佛要被渐渐逼近的暮色吃进肚子,走在我前面的羊群,也像要融化进浓墨一样,唯独咩咩的叫声洁白如三月的白牡丹,在圈里圈外粲然开放。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月色也跟着我进了院子。桔黄的灯光下,腾腾的水汽携着饭香在屋子里弥漫,往灶膛里填柴的母亲,欣喜之色映着灶火,明亮而温暖。这样的情景,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重现。
月亮被若有若无的炊烟托举着越升越高,最终被几朵白云接住。月光从云缝里不断地流泻下来,流过树梢,流过屋脊,流过草垛,又流过碧绿的王米地和金黄的麦茬地,一些渗进了泥土,被萝卜呀土豆呀花生呀贪婪地吮吸,更多的流进了井口,流进了荷塘。那是朱自清的荷塘,在我的想象里暗香浮动,水乳交融。
有风从天际徐徐吹来,我们坐在新收割的麦秸捆上,抬头看月亮,看云朵,看牛郎是不是走在与织女约会的路上。有人便大着胆子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才唱了三两句,就跑调了,引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大家你推我搡,你唱!你唱!!终究口羞得没人再放声,四下的阒寂便一下漫了过来,每个人的耳朵仿佛刹那之间长长了,变大了,能听见百米之外野兔啮食豆荚的声音,青蛙捕食蛾子的声音,猫头鹰扑抓田鼠的声音。坐在月光地里,时光的脚步像被桃胶胶杏胶胶粘住了一样,地球呀月亮呀星星呀,也像被桃胶胶杏胶胶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陪着我们纳凉、打盹、做梦。
被自己的涎水湿醒时,我已躺在炕上了,一定是被母亲抱回去的,一定是我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梦里月亮变成了月饼,我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掉下去的渣渣都变成了星星,莫非我是另一只天狗吧。
新的一天,月亮又融化在一望无际的蓝天里,太阳拔下一根光芒,朝地里吹了一口气,便有千万朵太阳花燃烧起来,照得天地更亮堂,更宽广。炊烟呢,有时候袅袅娜娜的,有时候端端正正的,在人家的屋顶上走秀。偶尔也会闪一下腰,失一次足,明摆着,是风使的绊子。又是风,在烟囟口上挡着炊烟的去路,逼得烟从灶膛里钻出来,呛得母亲不住地咳。这天杀的风,即使让风箱出手,炊烟也占不了上风,在屋顶上乱作一团,不知何去何从。于是,炊烟的味道便更多地浸入青瓦,浸入红砖,浸入墼子,浸入烟油子、草帽子,浸入坛坛罐罐、椽椽棒棒……
想家了,我就去看炊烟,闻炊烟,觅炊烟,而炊烟终于几近于无了。被炊烟牵出的村庄,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像一匹忘记回家的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