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庄的人》收集了本人从二0一七年六月开始码字到二0一九年间的部分“作品”,首发均在简书。本公众号从即日起开始每日三篇连载。在简书里现在同步整理发布,原单篇删除,留下的考虑择优成册。
《我那遥远的程家墩》
圩区没有山,江堤是山。
站在江堤上四下张望,都是朦朦胧胧的树影,像有一团团的大雾,村庄就隐匿在里面。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坐标,在貌似同样的画册上也能准确地找到家的方位。在游子的心底,闭上双眼也知道自家房子挨着的是哪家,哪条路有坑有凹,哪条路平坦;哪条河大哪条沟小;树大树小,林密林疏,甚至哪里有草堆,乱石,菜园,果树。自幼生活在村庄里,打蝉的壳,捡拾鸡猪的粪便,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留下过我们无虑的足迹,更没有一个人会迷失回家的路,即便是黑漆漆的夜里,村庄也有一盏无形的灯在指引着我们的双眼,一缕光在温暖着我们的心灵。
细雨绵绵的深夜,我像长了翅膀穿越山重水远,飞回了老家。醒来却听到窗外啪啪的雨滴声,似是老屋檐口坠下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实在心头,溅起我日趋枯萎了的思绪的浪花,我睁着双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再无了睡意。
直到现在有时我还想象着,在我出世的那天,作为村里唯一一个接生婆的奶奶忙得小脚不沾灰的模样。母亲躺在床上手拍床沿疼痛难忍,一旁的奶奶又被前面村里的一户人家硬生生地拽去。那家的女人是头胎,男人生性胆小,没见过这架式,又护着自己的女人,见奶奶为难的样子恨不能跪下来。在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里,奶奶终于撕了块残阳包裹了新生的婴儿,孩子“哇哇”地哭声扯弯了草屋上的炊烟。但奶奶来不及喝上主人递上冒着热气的糖蛋,慌慌张张地赶回家。
我从小就是个腼腆的孩子,怕见人。那天夜里,估计村里的人都熟睡了,我才悄悄地来到了程家墩,连一声惊动犬吠地哭声也没有。
在家里,我是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兄长,也许家里人把所有的热情在他的身上倾注完毕,以致我的到来,像渐凉的天气一样温热不起来了。我出世时是瘦是胖不记得,更没留下一张哪怕是发霉的照片。整天忙东忙西的奶奶、母亲,在一年没到的时间里,竟提前一个月就急急忙忙地给我过了生日,这个错了的生日一错再错,直到和那位比我早几个小时出生的人成为同学时才知道,我的生日原来在收获季节。
其实小时候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每当过了中秋节,母亲就和父亲嘀咕,二鬼快过生日了。一旁偷听的我便暗暗记在了心底,天天朝也念晚也念,到了那天却忘记念了。直到母亲端给我一碗加了两个荷包蛋的面条,我才想起来。八月底正是玉米收获的季节,吃的主食也就是黄灿灿的玉米糊,能独自嚼到焦黄的油煎荷包蛋,享受着香喷喷的味道,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那种味道一直儲藏在我的味蕾里,直到现在母亲在我每次回家时仍给我下碗面条,覆盖在面的鸡蛋变成四或五只了。
我有了记忆时,首先认识的应该是左右的隔壁邻居。
东边是同族的大爷家,用芦柴编制外面再糊上泥巴就是他家的墙壁,靠东边的山墙脚下,有一段墙受不住风雨的侵蚀,泥巴剥落,露出如细竹竿般的芦柴,暗红色闪着幽幽的光泽。大爷身体不好,人口又多。生产队照顾他,把最肥最壮脾气最倔的黑牯牛归他放牧。他家里还养了一口老母猪,每当母猪生产时,门前就挂盏马灯,在黑夜里那淡黄的灯光尤其明亮,不仅吸引了蚊虫飞蛾,也吸引了我们这些小屁孩。大爷人长得不算高大,相貌却有点凶,一生气,却不骂人,也不出声,那双眼便瞪得比他放的牛眼还要大,两只嘴角能塞进鸡蛋进去,满口玉米粒般的大牙紧咬着分不清上下。我有次寻着画眉鸟“噈噈”地声音,偷偷拉开他门前菜地的篱笆门,在一蓬苎麻丛里找到了它的窝,正想摸摸里面有没有鸟蛋时,感觉身后有异样,一转身我便记住了大爷这样的面相。
我读初一那年,记得也是初夏时节,他挑了四十芦席到十几里外的农场去卖,大概受了凉,回家时吐了一大滩鲜血。大爷去世时才四十来岁,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眼睛瞪得比生气的时候还要大,半天不肯闭上。
第二年的春天,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土地。
西边的叔叔家和我家是连在一起的,从屋后面看一大溜,很长,像读小学时的教室。
叔叔是大队里的农技员,管理着几十亩基地,负责各个队里选种、病虫害防治,也是县里有点名气的乡土作家。他能写一手的好毛笔字,每年都义务帮队里的人家写春联。他写过黄梅戏剧本,小说,也写了许多打油诗,因为剧本进省城演出,被当时著名作家,《渡江侦察记》的编剧沈默君赏识。
夏天的晚上,月朗星密,凉风送走了熏人的热气。饭后,碗一扔,我就赖到叔叔家乘凉的竹榻上,叔叔眯着小酒,门前的周大怕端着个大品碗,边吃边谈天说地,聊古论今,我竖着双耳,生怕漏掉一个字,懵懂的心里似乎有束光在牵引着我前行的路。
周伯伯少时读过私熟,学问在程家队乃至我们那一方都很有名气,尤其古文,擅长小楷,一撇一捺像刀削出来似的,尽显功力。由于父辈的原因,年纪轻轻便背上成份这个沉重的石磨,走路说话总是低着头,天晴落雨都戴着个破草幅,连脸也看不到。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踩死蚂蚁即有罪过似的。他除了和叔叔聊得来外,几乎从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见了来不及躲的人,脸皮便朝两边动一下,算是客套地笑笑。改革开放后,村民腰包开始鼓起来,用钱也变得大方。老人去世时,葬礼便渐渐开始隆重,封建迷信慢慢抬起头。做祭文,念清单是周大伯的强项,之乎者也的像和尚念经。去年近九十的他走了,安葬在统一的公墓里,和叔叔的坟地相隔有三里路程,不知道在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是否还经常走动。
天还未亮,炊烟就在树枝间缠绕,队长扯着大嗓门喊上工了。那几条牛早已悠闲地踱出了村,大嘴巴左歪右歪,深灰色的大舌头不时伸出来嘛舔舔鼻子,像空气中有什么味道。粗粗的尾巴荡来荡去,不时有黑色的乌鸦俯冲下来,盯在牛的背上,不稳,“哇”地一声又飞走了。
村庄只剩下鸡鸭,还有好动的孩子。我就这样从隔壁到隔壁的隔壁,然后走向远方,走上社会。时光渐逝中熟悉了村里的每家每户,一个队里的人像鱼缸里形形色色的鱼,游来游去,早不见晚见,抬头不见低头见。认识更多的大人却不知道叫什么,就笑笑。知道差不多大孩子的名字,却非要去喊他的歪号。当然我也有,什么“孔老二”“万年桩”“二毛子”。最后一个歪号直到现在还有人叫。
村里有个哑巴,见到我就喊“毛子”,叫“毛”字的音特高,“子”字音还没出就打住了,很有节奏感。他一叫,我就停下车,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去,也不要火,左看右看,然后就夹在耳朵上,冲我呵呵直笑。
前一阵子,有人开始在村西边的田野上钉界桩,那是待建的货远铁路线,深水码头专用的。也许没几年的时间村庄就要消失了。
村庄消失了,土地不会消失,江堤也不会消失的。只是不知道到那时候站在江堤上,还能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粽叶香,芦苇黄》
一直记得,每年临近端午,母亲就会在某一个早晨,去三里路开外的江边打一布袋芦苇的叶子回来,裹粽子用。母亲回来时,头发总是乱糟糟的,间杂着些扯碎了的叶片,像是从草堆中钻出来。但她顾不上清理,倒下芦叶,拣出破的,窄的不适合用的扔掉。挑出来的放在大锅里注入清水,大火烀煮,直烀得锅屋里白雾弥漫,烀得屋内屋外清香四溢,烀得我不停地吸着鼻子,那种味道像是后来的初恋,烙在内心深处,怎么也就忘却不了。
被母亲挑拣下来的芦叶虽然瘦细,但和村庄里什么树叶比起来还是要宽要长很多,它便成了我们这些小屁孩的“道具”,花尽心思折成大大小小的芦叶船,放到村中的大河边。绿色的船,清清的水,似乎要混成一色。我们搅动着河水,人造出波浪,希望它们能扬帆远航,哪怕移一点点远。可惜它们只在水面上颠簸,抛了锚似的,怎么也不肯离开它们出航的港湾,我便感到失望甚至沮丧,准备叫好的双手怎么也合不到一起。直到一群鸭子“嘎嘎”叫着冲过来,当作白菜帮子抢食,当发觉受骗时,一艘艘小船早已被撕扯七零八落。
我的记忆也被时光扯散,以致多年后,漂泊的我总喜欢去拾寻那些七零八落的往事,将它们拼接成一艘艘漂荡在内心之海的小船。
在他乡我也偶尔会看到芦苇,看到长着细长叶子的矮小芦苇丛,就会想到家乡的芦苇叶,还有江边那浩瀚的芦苇荡,耳边仿佛传来那似隐着千军万马的呼啸声。而家乡县城那些平台上的文章,炫耀般发出来浮山,青山,三公山……菜子湖,白荡湖,枫沙湖,名人古迹遍布,文化底蕴厚重。这更让我觉得生活的圩区曾经是多么的苍白,荒凉。便羡慕他们,觉得他们出生的地方是天堂,自己也曾路过几次,确实是山青水秀的迷人画卷。
这也催发了我对圩区的想象,几百年前,那是一片没有村庄没有树木,没有人烟的汪洋泽国。浩淼的江水族拥着的便是这些芦苇蒿草。我的先祖们真得感激这些不说话的植物,是它们发达的根系相连、交织、缠绕,将上游漂流过来的泥沙,枯枝腐叶一点点拦截,沉淀;也将后山上被雨水冲洗下来的泥土凝聚成块,淤积成圩区的根基,后来才有了江堤,圩区,渐渐有了鸟窝,动,植物,有了从后山搬移过来的人群。在我的记忆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隔壁的大爷家,房子的墙体还是用芦苇夹成的、外面糊上了泥巴,岁月的冲洗将墙脚的泥巴打散,露出暗红色的芦柴。
小学时,春天上劳动课,老师带我们去人形,合意队的麦田里进行“实战”,就是拔芦苇。那里的芦苇和麦苗差不多高,也是细细的杆子,叶色稍带点灰色,看似柔弱的芦苇苗却让我们花出吃奶的力气,有些容易拔出来的,像藕般颜色,那都是被犁锋利的刀口切断了的。有的根本就拔不起来,只有折断了它。听队长说,这里以前也是一大块泽沼地,开荒有十年了,这芦苇就是除不了根。在麦地的隔壁,一头被笼上嘴巴的小牛拉着犁在地上打着圈子,小牛没有目的,跟在后面上了年纪的老人却有。手中的鞭子举在半空中,似落非落,嘴里还拼命的吼着:“走沟里,牵子,撇子,走沟里”。身后随着不断翻新的泥土,被金属斩断的嫩黄的芦苇根不断浮出土面。
读五年级那年,端午前,有天放学,我和两个队里的小屁孩没有回家,夹着个空书包去江边芦苇荡打粽叶。这个时候我已十二岁,其实已经懂得了许多,知道所谓的打其实就是去偷,才明白打粽叶的都用布袋而不用篮子是什么原故,密集的芦苇丛里,人穿过都要窄过身子,拂开芦苇,何况拎个竹篮了。还有看守芦苇的人在四处巡视,就在那次我差点被看场的人抓个现形,幸亏我会游泳,像电影中的小英雄雨来,纵身跃入沙包西边的那条大河,那个人也许怕出事,不紧不慢在岸上跟着,我在水中也不紧不慢地游着,游了近两里路才蹿上江堤逃回家。
如湖似海的芦苇荡其实都有地界,是十几个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年前砍芦苇时每家每户都要分几千斤,扎篱笆,搭豆角架,编芦席,能换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每个队在这个时候都要排一个人看芦场。
圩里的芦苇已渐渐被人灭绝,江边的芦苇却又当成宝贝。这都是人的所做所为,赤裸裸的毫无遮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苇不是被风霜冰冻枯的。有次回家,我走下江堤站在江边的石块上,曾经的芦苇丛已筑起了一道混凝土的长城。回首是蜿蜒弯曲的江堤伴着长江远去,江堤的斜面也已被硬化,能看到汛期江水漫泡的痕迹,仿佛就在昨天才褪除。再沿江岸远眺,金黄的油菜花簇拥着长江消失在我的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人啊,手下留点情,在江边,在圩外,把那些望天收的滩涂还是还给它曾经的主人――芦苇吧。那被江水带走了的“沙包”,“荻埠归帆”,“大窝子”还没有引起你们的重视?非要等到江水冲毁江岸,带走江堤,再回到原始的汪洋泽国?
又逢端午,不知道在老家现在裹粽子是否还用芦苇的叶子了?可以肯定的是,假如不是生活的撕扯,我们也许会像那赖在港湾里的叶船,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沉睡。
《遥远的村庄》
志兵的父亲去世了,我不知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志兵可能也不知道。村庄不大,村庄里的人却像抛出去的网脚散得很开。
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还会回去?若放在以前,队里老(去世的意思)了一个人,每家都要有个大人去给逝者磕个头,吊吊香,平常关系不外的还包点香钱。能把全队人聚在这一张张大桌边的也就是“做大事”。现在人走东走西的散开了,许多习惯也随之散去,天大的事也就成了自己家里的事。比如男婚女嫁之类的,现在也对左右隔壁的人家保密,乡下人实在,因为怕没办法还,也就不收“情”了,“情”不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就疏了。
三月底回去做清明,那天中午在母亲家吃饭,还有小奶奶一大家人。饭桌上不知道怎么的提起到志兵的父亲,老娘说他一个人在家好可怜,感冒了去村卫生室找小施挂水,里把路也走不动,在马路边扶着锹柄张着大嘴喘气,一口接不上一口的,还好有人认识,打电话叫他在双墩的小女儿回来送他去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担心,无奈,还有种怜惜的口气。我没有往她身上想,也没有往村子的深处想,更疏忽了问一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一疏忽导致它成为我在上海家里聊天的证据,家里人说他去世的时候我否认的很坚决、果断。我说清明节的时候他还去村里挂水的,怎么会没了呢?
礼拜天弟弟一家人过来玩,问他,他说是去世了,正月二十五去世的。都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想想生命其实很脆弱,活蹦乱跳的人一口气接不上就没了。如同村庄没落的时候是断了烟火一样。
当然我的程家墩还在那里,我还能看到缕缕炊烟环绕在屋顶树梢,还能描出一条条优美的曲线,虽然不是每家的烟囱到点就会升起。
在村庄里我看到孩子好像多了起来,衣着鲜丽,我怎么认真,眼睁得再大也都认不出来,只有根据面相,想象猜猜,碰巧也有猜对了的。不知道在这些孩子眼中我是不是成了外乡人,也不知道我成了他们心中怎样的一个老人。
村庄里的老人个个我都认识,因为隔着车窗玻璃,往往就一晃而过。见面的机会不多,渐渐变得有些陌生,而且有的永远看不见了,村里年年都会少一两个人。
去年回去几次,在村西边的路上都看见过志兵父亲。一只胳膊挽着个装满菜的有点发黑颜色的竹篮子,另一只手上永远都是一把木柄小锹,当着拐杖使用着。他家以前的菜园和我家的很近,那块菜园荒废后不知道他在哪里种菜了。碰到他的时候我会递上一支烟,他放下菜篮子,抖动的手在有点脏的衣服上擦擦,像是碰了一下。说出来的话也抖:“回来了该,还吃你的烟?”然后手才伸过来。九十二岁的他头发还没有全白,胡子留得比头发还长。
我以为还会看到他头发全白的,像父亲的头发一样雪白,现在只有在相框里看了。但我没有他们的相片,连父亲的一张还是从弟弟的朋友圈的截屏的,因为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老了,就像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没了一样,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他们在我现在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屁孩,但他们不用猜,一个墩子里的人就像一口鱼缸里的鱼,早晚都会相见的。那时候特别敬佩他们,觉得这些大人无所不能,春天施肥的时候,肩上挑着两只盛满粪水的大粪桶,悠闲的样子,一只手还在空中挥舞着;麦收时,四大梱麦把子在肩上都看不见人,只听到光光的脚板踏在泥路上的“叭叭”声;秋天时忙了收获忙下种;即使到了冬天也没有休息的日子,砍芦柴,修河渠,雨天雪天编芦席,村庄人进进出出的,没有停歇的时间。
孩子们的生活总是无忧无虑,最怕的是父母出门,徜若黄昏时村头有孩子在朝小路的远方眺望,肯定是在等父母的身影。
人,忙忙碌碌的,村庄似乎没变,依旧被浓密的杂树包裹着,那些树长了又砍,砍完又生,没人在意是多了几棵还是少了几棵,就像老人走了以后很快就被人遗忘了一样。
我能想象得出来,现在在村口,朝小路远方张望的,一定是那一双双混浊的眼睛。
在他乡聊得最多的是老家,聊到老家的人或事,而我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许多。或许是自己快老了的原故,而村庄是不会老的,越来越漂亮的房子隐藏在几百年不变的树种里,像隐藏着村庄许多说不清的心思。
村庄不说话,但它知道,散在外面的人还会回来的,无论多远,包括我。网,抛出去了,线,还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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