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年少时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我竟怦然心动。多么美好亲切熟悉的感觉!那时我家乡的青蛙,已经悄无声息,进化成为哑蛙。
儿时夏夜,我最喜欢露天睡觉。只要还没下雨,小伙伴们就相约扛上香蒲草床垫、竹席筒,抱上薄被,来到村头麦场过夜。打闹一番、听过一轮故事,我们静静地躺在床上。那时星河灿烂,夜风搅动着浓烈的青草气息,田里的蛙声如吵嘴般嘈杂,此起彼落,我们在蛙鸣中酣然入睡,任露水打湿头发和床铺。
有一年放假,我家屋后的老奶奶养了一只小猫咪。小东西挑食不吃饭菜。我拿笼子抓来一只老鼠,打开笼门,猫咪吓得毛都全部竖起来。把老鼠淹死,猫就很兴奋地开吃了。可到下一顿它又绝食了。
我就去钓青蛙喂猫。村后有一条野水沟,睡莲叶像硕大的盘子铺在水面上,暗紫花朵煞是好看。盘子上蹲着好多黄黄绿绿的蛙。我将空鱼钩轻轻悬到青蛙身边,猛一提竿,呱,青蛙腾空而起,小猫一天的伙食到手。几天过后,我再走到沟顶,整条沟的青蛙就流水线般跳水沉底了。
有一次我只钓到个小小的青蛙,扛着鱼竿垂头丧气往回走。突然感觉竿重了好多。回头一看,邻家的鸡把青蛙连钩吞了,乍着翅膀在跟我拔河呢。乖乖,幸好他主人没看到!我赶紧将鸡放开跑掉了。
然后就开学了,我住校了。听说小猫饿死了。
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有一天我和邻居在插秧,见田头两个男人抬着只沉甸甸的袋子走过,袋里偶尔传来闷闷的奇怪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
“哼,抓来卖的青蛙。这些坏良心的!”
从这年开始,有人在家乡收购青蛙卖给南方人吃。世代与青蛙友好的乡邻们抵挡不住每斤2块5的高价诱惑(在当时等于5斤小麦),每晚打上手电四处搜捕。他们快速将一块地方的青蛙基本抓光,再骑上单车,到其他尚未收到风声的村镇继续扫荡。民间兴致勃勃传说的都是谁谁1晚上抓到一百甚至几百斤青蛙。
一天晚上,小伙伴来约我抓青蛙,并说如何好抓,抓多了卖钱零花。我抵不住诱惑,就提上蛇皮袋和他走了。
那晚一片漆黑,星月全然不见。萤火虫无声地从草丛里飘起,摇曳出黯淡的光迹。我们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草丛中,裤腿也被露水打湿了半截。小伙伴说,青蛙很傻的,你拿手电一照,它就更傻眼了,像土块一样随你捡。我四处乱照,果然有几个黑乎乎的土块状物哦,一走近,呯地一声,土块跃入水中。然后就是呯呯呯,一路响过去。转了一大圈,手电筒都暗了,两个人才抓了13只蛙。伙伴说,算了,都给你吃吧,蛙腿好美味的哦。
我提着袋子往回走。四周慢慢地又浮出了好多身影,雪亮的光柱切割着夜空和田野,是不甘心的人们饥渴的眼。
第二天中午,我打开蛇皮袋,发现只剩下7只青蛙。仔细一看,袋口扎绳的部分网眼本已稀松,被青蛙在那里拱了个洞,跑掉了6只。
父亲对我抓青蛙很是生气,说你自己弄吧!
我端来盆水,蹲在门前,挽起袖子要动手了。小伙伴怎么说的?从大腿下手撕皮,只留下小截脊梁和大腿吃。大腿大腿……我抓过一只青蛙,一手抓大腿,一手揪着皮往上一撕。“哇呜……”这是什么怪物声啊,那只青蛙在我手上啪地一蹬,跃入脸盆。它被撕掉的半张皮蒙住了眼,一边乱蹬,一边用爪子去拨自己皮,蛙身上血肉模糊,在水中留下片片红丝。妈呀!我扑通一屁股坐地上,头皮发麻了!
我赶紧叫父亲。父亲拗不过,一边骂咧咧“不学好,又好吃又胆小”一边出来摔青蛙。我转身跑到邻居家玩去了。
过了一阵子回家,父亲已经将青蛙煮好了。他也不会做,只是将青蛙去了皮和内脏,放油盐一煮。只见7只青蛙四肢伸得直直的,14只黑洞洞的眼框望向天空,好像在叫“我死的好冤啊……”唉,头皮又开始发麻了。
那年起,我家乡残余的青蛙进入哑巴模式。除了偶尔的狗吠,夏夜死寂无声。而各式虫子暴起成灾。
这些年回乡,经常看到些形容枯槁的老人,或中过风,或染上其他以前极少见的怪病。这是不是我们几十年来风风火火改天换地的报应呢?青蛙没有了,就靠农药杀虫;再不行就换更毒的药。三九一一、六六六、甲胺磷……各种剧毒高残留农药屡禁不止,用完的瓶子从未回收,也无人深埋,随手就抛掉。昔日水草丰满,鱼翔浅底的河沟,现在了无生机,水泡也不冒上半个。土地瘦了就猛施化肥。猪长得慢就上添加剂,“8包催肥一头猪,不肥不算大丈夫”。我们在拿土地快速变现的同时,透支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几十年过去了,青蛙幸存的子孙们,尚能叫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