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里的主角朱焰,天分极高,是三十年代上海明星公司的红星,默片时代红遍了半边天,天意弄人,有声片子一来,他因为不会说国语而就此没落,别人叫他“照片小生朱焰”,他经历困顿挣扎后理想终于磨灭,最后沦为晃荡在公园包养小幺儿的失意者,甚至因为纠缠男学生按风化罪入狱,被刑警虐待落下跛疾。
在朱焰的生命里,最辉煌的是青年时代,他一开始就起点极高,《洛阳桥》拍成,他成了丰神俊朗的白马公子,上海的红星。如果他只是为了钱或名气,那么后来他也不会那么痛苦,可是他却是为了艺术,他是真的热爱艺术。民国十九、二十、二十一,他只红了三年,在他口中“朱焰只活了三年”,他说“他们把他推到井里去”“把他活埋”,在朱焰心里,那个“朱焰”已经死了。这第一次打击没有压到他,他转到幕后做导演,希望培养出一个自己的“白马公子”,他也做到了,这一次有了姜青,朱焰对姜青的情感很复杂,我认为这其中的角色有老师、有父亲、甚至还有情人,他咬紧了牙关对他的白马公子说“孩子,你一定要替我争这口气。”导演他的时候,把他的脸上打出五条血印子,“可是有谁知道我心中有多么疼惜他?”这时,他的形象更偏于一个严师,他把姜青看作是自己的一个化身,一个己身的倒影。他希望这个孩子,这个由他培养的孩子去完成他的遗憾。在姜青成功时,他如同看到了自己的辉煌。《洛阳桥》重拍那天,姜青骑着白马,身穿水绿的丝绸袍子在银幕上亮相的那一刻,“朱焰复活了”。他们叫姜青“朱焰的白马公子”,他是多么疼惜这个孩子,这个有天分的孩子,他又是多么为他骄傲。如果仅仅如此,这就只是一个艺术生命夭折的演员培养出弟子完成自己的梦想的故事,一个俗套却圆满的严师与弟子的故事。可是姜青死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孩子’,我说:‘你是个天才,千万不要糟蹋了,’”“第一眼我就知道林萍是个不祥之物,那个小妖妇抛到地上连头发也没有伤一根,而且她还变成了天一的大红星哩!他呢?他坐在我送给他的那部跑车里烧成了一块黑炭。他们要我去收尸,我拒绝,我拒绝去认领。那堆焦肉不是我的白马公子——”……“烧死了——我们都烧死了——”姜青的死无疑是对朱焰一个巨大的打击,这悲伤不是丧子式的,他是把姜青看做自己的化身的,姜青之死不吝于他自己之死,他厌恶林萍,因为她夺走了自己的“白马公子”,可悲的是他是把姜青看做自己本身的,他使这个孩子复制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他让自己的梦想在这个孩子身上实现。但是姜青不是朱焰,他只是他自己,他不会因为朱焰的愿望就成为朱焰本身,所以潜意识里,朱焰是把姜青看作自己的所有物的。或者可以说,看作自己的情人。这并不是说他爱这个人,他爱什么?他爱这个孩子的天分,他爱这个孩子演的“白马公子”,他爱的是银幕上的“白马公子”,可是“白马公子”一直是“朱焰”啊,那个活在艺术里的朱焰,那个不曾给扼杀的朱焰,他爱的是他自己,那个艺术中的自己!可是“朱焰”偏偏死了。于是他从姜青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而这个孩子又太完美了,他太像“白马公子”了,朱焰爱上了这个完美的替身,完美的复制品。所以他厌恶林萍,没有来由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个不祥之物”,因为即使没有后来的车祸,林萍也是“夺走”了姜青,她夺走的不是朱焰的弟子,而是他的情人。
姜青之死完全压垮了朱焰,他沦落至底层。他没有心力再去培养一个“白马公子”,而且也在不会有那样完美的对象了。他醉酒后拉住俊秀的男学生,叫着“洛阳桥”、叫着“白马公子”,他把他搂到怀里去,是的,因为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