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夏季某日清晨熟睡的我被一通电话吵醒,电话的那头是我的朋友阿一。
“今天陪我去海边吧。”
阿一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沙哑低沉,甚至有点含糊不清,幸而睡眼朦胧的我听得还算仔细,才不至于遗漏过去。
“海边?”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才在电话里回道,“好!”
电话里传来淡淡的一声“嗯”,就此挂断。
我没有了睡意,手机的时间显示为早上五点二十五,想了想,我顺势起了床,开始洗漱。
阿一,是我的发小,结识于小学一年级。小时候我跟他的关系非常好,无话不谈,只是到如今,随着时间推移,各自成长,又因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关系不再那么亲密,只能说是好友。
我与阿一能成为朋友,源于我与他之间有一种特别的相处方式,就是他讲我听。
阿一说话非常含糊,很难听清楚,用我们那边的话说就是讲话有点“漏风”,所以很多人很少有耐心听他讲完话,但他却是个非常喜欢讲话的人。而我则相反,小时候的我是个非常内向敏感的人,在学校除了老师基本不跟别的人说话,因而扮演着听别人讲的角色。
于是,当阿一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只是耐心听着的时候,我们俩的相处方式就注定了,即便当时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当我后来习惯他的讲话方式,能够理解他的意思的时候,我发现他并不是如我之前想象的那样在说废话,而是在阐述他对所认识的一切的看法,天真又充满奇思妙想的看法。那个时候起,我才真正愿意去听他说话,随后又发展成了我们俩的讨论,我开始喜欢了开口说话。
可以说,阿一在我生命中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尽管如今我们关系不如以往,但是那种相处方式一直都存在着。所以,一大早被他吵醒的我不仅没有发火,也不打算拒绝他的要求。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事跟我说,而且非常重要。
十五分钟后,楼下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我走到阳台向下望,看到了身穿运动装骑着山地车的阿一。
他对我挥了挥手,然后伸出了五根手指头。他的意思我懂,他只会等我五分钟,过时不候,他的风格。
我此时已经洗漱完毕,穿好了衣服,根本不需要五分钟就可以跟他一起出发,但我还是在房间里逗留了两三分钟找出了一顶鸭舌帽,才跑下楼去抬起自行车走出了家门。
我没有迟到,跟阿一说了声早上好,他却是笑了笑,没有回应,接着就骑着车向前方前进。
我看出阿一现在没有说闲话的心情,也闭上了嘴,安安静静骑着车跟在他后面。
我的家乡靠海,但海边离我家不算近,搭公交半个钟左右,而像我们一样骑车过去的话,要花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
然而,我们早已习惯那一个小时的路程,甚至可以说是在享受一路的风光。
从初中开始,每隔几个周末,我和阿一还有三五个好友就会一起骑着车,在凌晨五点半走出家门奔向海边,只为了在七点前赶到不用交景区的门票。
然后一起在海边沙滩上踢球,亦或静静看太阳从海面升起,亦或双脚赤裸感受海水涌动的清凉一边聊天畅想。
我和阿一骑着车穿梭在人影稀疏的街上,此时启明星依旧耀眼,天还没亮透,散发着橘黄色的路灯指引着我们前行。
晨风拂过我的脸颊,我感受着夏季一天中最清凉的气息,身体和脑袋一阵通透,许多之前不甚明了或不愿明了的记忆向我席卷而来。我目视着前方沉默不语静静前行的阿一,意识到从前成群呼啸奔驰的单车今日只有孤单的两辆,将来也许只剩我一个人骑在这条路上。风带着细沙钻进我的右眼,眼眶不停打转的泪珠终于蔓延到了脸颊。
我用力眨眼挤出沙砾,腾出左手擦去泪水,继续前行。在后面的我看不清阿一的脸,不知道他是像我那般触景生情,陷入回忆,还是无动于衷,不知冷暖。我可以加速超车去看看答案,但我没有。也许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个把感情看得比我还重的阿一,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2)
在六点四十三分,在太阳即将升起之前,我与阿一骑进了景区的大门,接着沿着曲折小路渐渐靠近海边。三分钟后,我们将自行车停下锁好,换下运动鞋,放进随身的背包,穿上拖鞋,然后,站定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海滩。
过了一会,阿一率先走下楼梯,向着海滩走去,我戴上鸭舌帽,紧随其后,一路无言。
脱下拖鞋放在一边,我们光着脚踏上了海滩,走向海边,在细沙弥漫的区域停步。海浪袭来,清凉到底的感觉从我的脚底升起,慢慢涌向整个身体,一时舒爽无比。
我看向阿一,他闭着眼,似乎也在体味着海浪的波涌,只是神色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我看不懂。于是我转过头看向海的远方,太阳已升起大半个身子,阳光渐渐变得刺眼,有了温度,让脚底传来的清凉有种不真实感。
我知道,整个海滩的气温将在几十分钟后升高好几度。我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在沉默中了,便在阿一睁开眼的时候用眼神告诉了我的意思。但是在那种气氛中,我不愿做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所以我没有开口说话。
阿一也没有开口的意思,这与他往日的风格截然不同,平时的他虽然称不上能说会道,但至少该开口的时候不会吝惜言语。
我本就不是会说话的人,此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我们俩就沉默地站在海滩上,任由海浪一波一波扑在我们赤裸的双脚上。
在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我终于忍耐不住,“阿一,你今天叫我来海边有什么事吗?”
阿一抬起头,不再望脚下的沙子与涌动的海浪,却没有看向我,微眯着双眼望向天边的烈阳,喉咙微微颤动着,“我是想告诉你,我不能读大学了。”
阿一的声音还是那般沙哑,比平时还要含糊不清,但我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却没有多少意外,我在心里早已或多或少地猜到,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彼时已是高考放榜后第三天,超常发挥的我考上重点大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纠结了两天的我报了一所理工类的985院校,接着便开始了放松的生活。其他同学或朋友的成绩也或早或晚知道了,我承认,对于自己的成绩,我心底是有点沾沾自喜的,对于那些考得不好的朋友,我不懂得怎么去安慰,也不能去安慰。
我知道,以胜利者的身份去安慰别人,就算抱着好意,也不会收获理解。
但是当我现在确认我身边有人将不再有书可以读,并且那个人是我佩服尊重的人的时候,我的心不能抗拒地抖动了几下。
我佩服阿一,佩服他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对任何事情都有独特的看法,兴趣广泛,对诸多事物都有强烈的好奇心与新鲜感,并且能够保持极大极久的热情,这对当时以高考为重的我们是无法做到的。
我尊重阿一,是因为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言出必行,拥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好友是我的幸运。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几个了,只剩下你,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在这海边告诉你吧,毕竟当初也是在这里向你承诺过的。对不起,我没办法遵守承诺了。”
开了口后,阿一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他低沉的声音一句又一句飘进我耳朵,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是静听着,一如幼时的我们。
(3)
那句承诺,发生在高二结束后的夏天,在这个太阳初升的海边。
那个时候,由于分了太多心在其他事上,阿一的成绩非常不好,照他高二期末考的成绩,肯定上不了一所比较好的大学,这让我们几个好友非常担心。
我们几个思前想后,苦无对策,最后我想到一个不高明却有效的办法:我们约了阿一到海边踢球,开始了一场三对三的沙滩足球赛,约定输的一方要答应赢的一方一个条件。
毫无疑问,阿一所在的一方输了,我们赢的一方对输的其余随便提了提请客吃饭之类的要求,惟有阿一,我们要他答应的条件就是:专心学习,考一所好大学。
这个要求是我亲自对阿一说的。记得说完之后,原本还挂着笑容的阿一脸色严肃了起来,接着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环视着我们,眼神的意味说明了他已经知道我们的“圈套”。
我没有吃惊,毕竟那本就是个拙劣的陷阱。
其他人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有些心虚,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我利用他的守信设计了骗局,尽管是善意,但那也是一种利用。而朋友之间一旦有了利用,原本牢不可破的友情就会出现间隙。至少,我觉得阿一已经无法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而我也因此不敢完全信任他。
之前说过,我是个对情感非常敏感的人,所以我会想到以后与阿一的相处问题,而明显其他好友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所以他们只是安静地看着沉默的阿一,他们相信阿一会答应安排的要求的,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好!”
阿一的回答拖得有些长,让本就沙哑的声音多了几分凄厉,谁都看得出来他做了一次非常艰难的抉择。
那段时间阿一迷上了吉他,几乎天天抱着吉他在家里练习,我们要求他将心思放在学业上,暂时放弃那些热爱的事物——吉他、摄影、读小说.....不得不说,这对于他很难。
做出决定后,好友们纷纷上前安慰起阿一,阿一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我站在外边,看着阿一略微有些扭曲的笑脸,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那日从海边回去的路上,踢球踢累的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顶着八点的太阳骑往家的方向。在与阿一分别前,他特别看了我一眼,意味难明,我避开他的双眼,背对他缓缓离去。当然,我感受到他在注视着我的背影,我却没有回头的勇气。
那日之后,阿一真的重拾了课本,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他与我们几个好友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几次海边踢球之约也被他推辞。他真的在信守着承诺,只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那一次我们是抱着为他好的想法去“欺骗”,可是那样做真的是为他好吗?他重新投入学习真的能够取得好成绩吗,要知道他一直都不擅长领会那些枯燥的数理化知识的呀,他专心学习真的可以考得上一所好大学吗?
这些都是之前我没有想过的,而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有些后悔,想找个机会跟阿一好好谈谈。但是后来我放弃了那个想法,因为有一次阿一发了条短信给我。
在我爸妈知道我在努力学习的时候,他们欣慰的眼神让我非常难过,因为我之前从未在意过他们的感受。真的,我觉得,我该为他们努力一次,不论结果,只求无愧。当然,还为了我和你们的承诺。
(4)
海边的太阳越升越高,也愈发炙热。我戴着鸭舌帽站在沙滩上,微垂着头,将自己的双眼藏在帽沿的阴影下,安静地听阿一讲述他这几天的心路的挣扎。
他说,他真的挺想上大学,见见外面精彩的世界,以往真的太过任性妄为,太傻太天真。
他说,现在只能上读大专,可是家里负担不起那么高的学费,看着父母发愁的样子,他决定不读大学去打工。
他说,在所谓的现实面前。理想不堪一击,但他心中的梦仍然存在,只要存在,就去追求,不管境地何如,不论是否暂时苟且。
他说,我听,像往日时光里发生过的无数次我们的相处。我有些话藏在喉咙里,但终究还是开不了口,所处境地的不同,面临抉择的差异,早已注定我能说的话都是废话。
而且,阿一他也不需要我那些无谓的话,他只是想将压抑在心底的心绪找一个人倾诉,我需要做的是只有安静地倾听。
当阿一停止倾诉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二十二分,于是我俩不约而同地离开了海滩,在洗手间后洗掉脚上沾满的沙粒后,便沉默沉重地骑上车,踏上回去的道路。
一路上,我和阿一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掠过路上的风景,默默地挤过拥挤嘈杂的人群,直到我们路途的分岔路口。
我们在路的一旁停下车,前方的分岔路通往两个不同的终点,一如我们俩以后的生活,亦或是人生。
“谢谢!”
阿一的声音愈发沙哑,说完便不再停留,骑上了车奔往左边的岔路。
“对不起!”
我发出的声音不大,但阿一清楚听到了。他骑行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只是背对我挥了挥手,接着便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脱离了我的视线。
我将头戴的鸭舌帽取了下来,用手擦了擦湿润的双眼,望着手中那顶阿一送给我的帽子,心绪难言。
黑色的帽子微微发白,看起来有些旧了,来自十六岁生日时的馈赠,终究还是抵不过时光的侵蚀,犹如我与阿一之间一般。
戴上了帽子,留不住时光。前方的路,我只能一个人骑过去。也许,我会骑出原先的小天地,看到不同的丰富的风景,遇到许多或趣味相投或萍水相逢的人,体验生活的精彩抑或枯燥,体味人生的欢乐抑或痛苦。然后,跟往日的自己告个别,将曾经的一切封存在记忆中。
只是,终究还是忘不了来时未曾分岔的那条路......
(5)
我再次见到阿一是在大一的寒假,农历大年初一那天晚上。这段时间我与阿一偶有联系,但之前那次海边之行后便未见过面。
小学同学组织了一场聚会,在某个同学的院子里烧烤。不喜同学聚会的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
我还未进门就看到了阿一,有些猝不及防。他靠在一辆摩托车上,一只手抽着点燃的烟,一只手玩着手机。烟气在寒冷的冬风中飘转,让我有些看不清阿一那张削瘦的脸。
阿一也发现了我,他收起手机,向我走来。
“新年快乐!”
“恭喜发财!”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说了出来,说完之后,阿一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有些尴尬的我终究微笑地看着他。
我们之间气氛顿时有些不一样了,寒冷的空气似乎也多了几分暖意。所以,那天晚上的我跟阿一聊了许久,或者可以说,是我听了许久阿一将近半年的经历,以我们的相处方式。
踏入社会打拼的阿一成熟了许久,他依旧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看书、摄影和音乐一直在坚持着,热爱着。当然,除了学会了吸烟。
那天离开时,我的心情很愉快,就算清楚认识到阿一和我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就算将来会离得越来越远,尽管我不再是那个曾经的我,尽管我们俩的关系不复从前,但阿一还是那个曾经的阿一,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