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屋的人家临水而居，五幢白墙黑瓦的房子建在与小溪平行的同一条直线上，每栋房子前都有独立的小厨房，厨房呈长方形，与主体建筑相垂直。从右到左，子明、兰香和梅子家隔着一条窄窄的巷道，华古与中发家则挨得很近，几乎连为一体。只不过如今华古家塌了一大半， 两栋紧挨的房屋被硬生生地扯了开来。 塌下的破砖瓦上面渐渐长出了杂草，若不是门前那几棵高大的樟梨树挡住了视线，站在对面的马路上遥遥地便能看见这幅荒凉景象。
然而，一家的衰败不能改变这儿人畜兴旺的事实，总体来看这里仍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田园居所。房屋的大门和小溪仅十几步之遥，坐在大厅里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站在门槛前，溪水清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门前的平地与河床之间有一定的高度差，完全不用担心溪水会漫进家里；溪边的果树枝繁叶茂，如今都挂满沉甸甸的果子；溪水清可见底，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大水潭和一个人为修筑的小水坝与台阶相通，挑水、洗衣服、洗菜都非常方便。
正值做午饭的时间，梅子已从稻田里回来，蹲在门前的小水坝上洗黄芽白菜。她的公公穿着半旧的白汗衫，汗涔涔的，脖子上挂条毛巾，端着一盆水走向厨房前的洗脸架子。女儿婷婷正在厨房里生火，可能遇到了困难，满屋子的烟，把弟弟石壁呛得直往外逃。
“石壁，你妈妈呢？”小家伙一出来便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凤翔的妈妈。但是他没来得及张口，就有人替他做了回答，“七妹，我就在这里呀！”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石壁的妈妈梅子。
漆媚刚从枫树下的农田里干活回来，顺道过来找梅子，有件事同她商量。她穿过晒谷场走上小木桥，没来得及瞄一眼桥下面的小水坝，便看见了从厨房跑出来的石壁，于是有刚刚那么一问。听到梅子的声音，她在桥上停了下来，“哎呀，原来你在这洗菜啊！”
“有什么事情吗？”梅子见漆媚肩上还扛着锄头，知道她不是单纯过来闲聊。
“我觉得我们的孩子应该送去读书，你说呢，他们都已经六岁了？”漆媚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捋到耳根后面，郑重其事地对梅子说。
梅子停下手里的活，想了一下。“是啊，都六岁多了，是该上学了！”说完她掰下一片白菜叶，刚伸入水里又停了下来。“对了，阿彬和阿琳是多少岁开始上学的？”
她提到的两个人是张中发的孩子，他们两三年前就开始上学了。此外，中发还有一个正读初中的大儿子叫张子建，他成绩特别好，每学期都拿金灿灿的奖状回来，不过梅子觉得他的入学时间没什么参考价值，也就没有提起。
“我不太清楚，应该也是六七岁，你自己去问吧，你知道的……”漆媚想说中青和中发闹翻的事情。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中发和上屋的人基本上没有往来，平时梅子同他们聊天，也是避免谈及另外一方，但是难免有时会忘记。
桥边的几棵李树由于果子结得太多，枝杆弯弯下垂，站在桥上，红色和黄色的李子触手可及。漆媚见梅子还在考虑，便伸手摘了一个红心李，咬了一口，“哇，这李子还蛮好吃的！”
“那小杨怎么说，雪儿也会送去吗？”梅子可没心思跟她讨论李子。
“当然会，我们都商量好了，婷婷也一起去吧，这样孩子们去学校也有伴！
“好，我一会儿跟她爸爸说说！”梅子双手扣在一起，攥着水淋淋的白菜上了台阶，向厨房走去。婷婷正在门前大声地喊着她：“妈，快点快点，锅里头好烫了，都快要冒烟了呢！”
漆媚笑了一笑，扛着锄头，沿着兰香、子发家门前的平地，直接上了通向山谷的马路。
午饭过后，全家人躺在卧室里睡午觉，漆媚和两个儿子睡在大床上，张中青一人在对面用木板铺成的小床上靠着。一大家子人都有午睡的习惯 ，尤其是在炎炎夏日，午后的太阳格外毒辣，想外出干活也不成，便只好在阴凉的房间里呆着。
凤翔和子谦完全是被逼上床的，他们现在没有丝毫睡意，你动我一下,我动你一下，时不时侧过身抬起双腿使劲蹬着墙壁，弄不好两个人还会打架。原本睡在外头的漆媚不得不将他们分开，自己睡中间，让大儿子睡外边，小儿子睡里头。子谦和妈妈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凤翔却依旧清醒着，盯着天花板无所事事。天花板即二楼的地面是用大块松木铺成的，抬头望去，木料的纹理清晰可见，分岔处的结疤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案，有的像奇怪的花，有的像奔跑的马，有的像黑色的蘑菇……看着看着,凤翔也闭上了眼睛。
张中青靠在墙上翻看一本厚厚的《世界历史》，他已经盯着同一页发呆了好长时间。过完这个夏天就要送儿子去上学了，他不由地想起自己读书时的事情。他成绩一直很好，不过终究没能考上师范，也没继续读高中，这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但他没有因自己的失败而否定读书能改变命运，事实上他一直坚信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离开学校后感到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已经错失了一生中的唯一机会，今后只能干体力活。回到家听从父母的安排，同那些成绩差的同学一样，娶妻生子、开荒种地，他实在心有不甘，可却也无可奈何。他依旧喜欢看书，时常找出以前的教科书和笔记本，翻一翻，写一写，偶尔还会买本武侠小说来看，但却是毫无目的，毫无计划的，他读书既不为写作也不为获得知识，有时抱着消遣的目的去看，看着时倒能沉醉其中，但是看完后回到现实，他愈发觉得周围的人和事物无比讨厌，更加悔不当初，心情也就愈加烦躁。
凤翔的长大在张中青心底燃起了一线希望，自己没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是儿子可以啊，他可以帮助凤翔，他知道如何把一个小孩培养成成绩优异的学生。年前他便开始考虑凤翔上学的事，上个月同妻子商量后得到了她的赞同，雪儿的父母也同意送她去上学，今天从妻子的话来看婷婷的父母大概也不反对，这件事情基本上就定下来了。想想凤翔还是四个人当中年纪最小的，自己还是很有先见之明；但考虑到学费和漫长的读书时间，他心底又泛起一丝惆怅。算了，不想这么多了，他合上书，躺了下去。
下 节 人儿何处归（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