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达对着开门的女孩赶紧哈了一哈腰,他局促地搓着双手,满脸笑容地瞅着姑娘说:“嗨,我能不能进去暖和一会儿?我在这里待我同学下班,太冷了,没地方去!”那女孩好奇地“哦”了一声,立刻把他让了进来。
开门的瞬间春达仿佛进入了蒸笼里,眼前一片白气,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女孩和屋里人说:“爸,有个人想进来暖和暖和。”她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人就回应到:“快进来!这么冷的天怎么跑这来了?问他喝不喝豆浆?”他更像是自说自话,热情地吩咐女孩给春达倒豆浆喝。
其实春达急切地想暖和起来,哪怕是一口热水呢。他赶紧接着话头:“太好了!我快冻僵了!你们这里比我家那边冷多了!太谢谢了!”他站在白雾里不敢动,半天才看到女孩递过来的白瓷碗。接过来小心地顺着碗边吸溜着豆浆,感受到一股热流顺利地窜到胸口,整个人活了过来。
因为眼前弥漫着浓重的热气和白雾,他寸步也不敢挪。身体渐渐有了一点暖感之后,他开始打量这个房子里的陈设。
屋子不大,头顶中央亮着一盏瓦数很小的灯泡,将整个屋里晕染出一种柔光。蒸汽腾腾中,他看到屋角有口大锅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气,里面正煮着豆腐原浆,飘出浓郁的豆香味。旁边摆着三五口半人高的深褐色大瓷缸,有一个大缸上面悬着一个雪白的豆腐包,里面灌了半下子豆腐脑,再旁边摆着方盘,半米宽一米长的长方形大木盘上衬着雪白的豆包布。屋地中间有一台小型石磨,一小堆泡发好的豆子正堆在石磨上方的圆孔边,两片磨盘中间缓缓地流淌着豆乳液。
有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站在石磨边。他中等身材,面色和善,看到春达进来,赶紧放下腰间的粗木杠,冲他打个招呼:“快进来!来这儿办事呀?”
“不是,不是!我来药厂找个同学,她得四点多下班,我来太早了!”春达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喝着豆浆,又仔细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已经比较破旧的军服式草绿色棉袄,腰间系着一条围裙,依稀看得出是白色。他给春达递上一支卷好的旱烟,春达礼貌地摆了摆手,于是他自己点上烟,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抽了起来。这是个自来熟的东北人,好象他之前就认识春达一样,语气和缓,问他家在哪儿,做什么工作之类。
春达手里一直捧着那个豆浆碗,连着喝了两碗才感觉自己恢复了元气。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冷,再在外面待两三个小时说不定会冻死。他一心想在这里多待一会,于是没过多久就把自己的前世今生都交待得一清二楚。
那个女孩不怎么爱说话。她在一个角落里不停用长柄铁勺搅拌着豆浆,用卤水点过之后,又待豆浆变成浓稠的豆腐脑,将它们舀进旁边的大方盘里,均匀地铺开,再将干净地木板压在铺好的豆腐脑上,上面放了两个装满水的桶,方盘下面开始响下急切得滴滴答答的流水声。她转身又去洗那些豆包布。她一直不停地忙碌着,利落而又轻盈。
当春达说到自己在北京上学时,那个女孩放下手里正在搓洗的豆包布,过来给又向他的碗里倒了一舀子豆浆,轻声问了一句:“北京能不能买到东北的豆腐?”
春达并没有在意,嘴里随意答着:“可能有吧?应该有!北京的东北人可不算少。”然后稍有歉意地说:“我不太做饭,我吃食堂,北京本地的豆腐很黑很硬,和我们东北的豆腐特别不一样,我感觉 不好吃!”
那女孩轻声地“哦”了一下算作回应,然后若有所思,继续洗她的豆包布。
交谈中得知这一家姓方。老方当过兵,退伍后以做豆腐为生。女儿叫方婉丽,还在春达曾经就读的高中读高三,放寒假在家里给她爸帮忙。她妈妈早在她十二、三岁时肝肝癌去世了。说到这儿的时候,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春达赶紧装着喝起了豆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方说,这几天是他们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每天都要做很多豆腐,然后冻起来过大年的时候上集,卖得很快。虽然东北农村很多人家会自己做豆腐,但老方说他做的豆腐远近闻名,很多老乡会把豆子送过来,他只收取加工费。十二月份,这爷俩可能是小村里最忙的人,他们不能像其他东北农村家庭那样猫冬。
中午时春达和他们一起吃了饭,开始帮他们搬搬抬抬。他虽然也是农村娃,可能是读书太久的缘故,很多活还只是会看不会做,就是人们嘴常说的没有眼力见,又加上不熟悉怎么做豆腐,帮忙时也经常会杵在那不知所措,嘴里不时“哦,哦,”,脸上全是笨拙到令自己特别难堪表情。
婉丽不时被他的笨拙和尴尬逗笑,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笑。她动作如此麻利,这似乎更加反衬出春达的笨。三个人不时发出轻松的笑声,好象他们早就认识一样。
老方似乎在这其中觉察出一丝不同,今天的婉丽话更少,但干活的动作更加敏捷,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他看到女儿面色微红,嘴角一直挂着笑容,也不看他们,那种有意的掩饰让老方看出了什么,也看懂了,他的心猛得下沉,甚至有一丝惊慌。
婉丽平时的确是个安静的女孩,她从不像许多东北女孩那样豪放,她没有泼辣的举止和高门大嗓。今天的她更多了几分害羞。他懂,孩子已经到了爱害羞的年纪。
婉丽看到春达的那一刻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是当春达说到自己在北京读书时,她的内心骤然升起几分敬仰。交谈中,春达所描述的世界是那么不同,他说话的样子也和婉丽平时接触到的男孩不同。她读过的书让她对春达多了几分敬服。
她认真地听着春达对北京的描述,似乎看到了一个逐渐清晰的宏大而遥远的世界,那里的楼宇巍峨,日夜喧闹!可是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她好想去看看春达去过的那个北京!于是她的问题多起来,两个人的交流如小河水一般流动起来。
在小青的眼里,春达的表达能力最为她所不屑。他急起来就有点结巴,语言能力是东北男人里最差的,啰嗦又无趣,说话时总夹杂着习惯性的擤鼻子和无意识的轻咳。他们上学时偶尔也会交谈,小青经常用“嗯!嗯!”来敷衍,打断他。当小青感觉到了春达的爱意时,她甚至更加反感他的声音。而今天,春达却用他那支离破碎的语言为婉丽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