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的堂屋有一条大板凳,板凳面上从左到右有六个如碗口大的坑,齐儒学还未去世前留下的,刚开始只有三个,后来又增加三个,这六个坑就是六个孩子的饭碗,不管是喝稀饭还是吃面条都是盛在这条板凳上的六个坑里,从老大到老六围着这条大板凳,吸溜吸溜的吃饭,后来老五老六去了姑姥家喂养,多出的两个坑,放些马奶自己腌制的腊菜或者酱豆子,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有时还会放两个鸡蛋。
天未亮透,鸡鸣犬吠中,马奶已在土灶前生火。昨夜浸泡的玉米碜子倒入铁锅,掺上剁碎的野菜叶子——荠菜、红薯秧子、苦菜饼子或槐花,加水熬煮成糊。这是马奶一家的早餐:“菜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
大丫和二Y能帮母亲做饭拾柴,马奶从陶罐里掏出半块玉米面掺高粱的馍馍头,掰碎泡进糊糊里,这样又是一顿饭。馍馍头粗糙噎人,却是全家仅有的“干粮”——粮食缸见底时,只能以红薯或豆渣饼替代。
偶尔有“奢侈”时刻,一把黄豆,马奶磨成浆,煮沸后点卤做成“穷人的豆腐脑”,撒上盐末,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但这样的日子屈指可数,多数清晨,空腹的绞痛要靠灌下热水缓解。
晌午的毒日头下,马奶拿着锄头在自家两亩薄田里除草。土地是命根子,但干旱与贫瘠让麦穗干瘪如蝇头。她掐下几根嫩豆角塞进口袋——这是午餐唯一的蔬菜。
回家路上,她绕道河沟挖白茅根(毛毛根),根茎嚼出甜汁能哄孩子止饿;又攀上土坡摘榆钱叶,苦涩却富含淀粉。午餐的“主菜”是清水煮豆角,加一勺盐,若运气好捡到木耳野蘑菇,汤里便多了荤腥的幻觉。主食仍是蒸红薯,皮发黑的部分削掉留给自己,芯子金黄的分给孩子。
饭后,她教大女儿辨认野菜:灰灰菜、车前草,野萝卜菜,过河草,甚至树皮内层——青黄不接时,榆树皮磨粉掺进麸子,蒸出的“救命馍”扎得喉咙出血。
夕阳西下,寒风钻进茅屋的窗户。晚餐是一日重头戏,却常让马奶心如刀绞。灶上炖着白菜帮子汤,秋储的腌咸菜切丝当“荤菜”——萝卜缨或芥菜,用盐渍过一下能下饭。主食是玉米面掺麸皮的饼子,硬得硌牙,马奶用擀面杖压碎,泡软了一家人吃。
最痛心的是“断粮日”:面缸空荡,她翻出晒干的槐花,蒸熟后拌盐充饥,过节时,马奶才舍拿出一些白面蒸馍或烙成死面饼,藏进馍盘子里,用绳子吊在堂屋房梁上——这是未来几天的口粮,防止老鼠和不到饭点孩子们偷吃馍焦。
临睡前,马奶摸黑到麦穴子前点数,半穴小麦是丈夫齐儒学生前攒下的“遗产”,手指划过麦粒,幻想着一家人不在为吃饭发愁。
春夏是希望季,马奶带孩子们挖野菜、掏鸟蛋,雨后找苦菜饼子。河沟摸到小鱼小虾,烤干碾粉撒进粥里补钙。秋收后捡田里遗落的豆粒、红薯根,一粒粮都是救命符。
在饥饿年代的阴影下,大丫往往成为家庭中隐形的脊梁。她以稚嫩的肩膀扛起远超年龄的重担,在食物匮乏与生存压力中,为年幼的妹妹们开辟出一条崎岖却充满韧性的成长之路。
大丫每日黎明即起,带妹妹们钻进收割后的麦田。她们蹲在地,用手指扒开土块,寻找遗漏的麦穗。每捡到一粒粮食,便用布帕包好藏进衣襟。暴雨天,她们蹲在河沟边挖白茅根,根茎的微甜汁液成为妹妹们唯一的“零食”;榆树皮被刮下晒干磨粉,混入野菜熬成糊,勉强压下胃里的灼烧感。
大丫发明“分层烹饪法”:锅底铺野菜,中层撒糠麸,表层匀铺珍贵的玉米面。蒸熟后,将带粮层的部分撕给妹妹,自己吞下粗糙的一层。烧稀饭时,少放一点米和面。剩下放一大锅红薯充饥。
还用草木灰制作简易卫生巾,教会初潮的二丫应对大姨妈。
妹妹们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大女儿发明“补丁美学”:采茜草染红布条,在肩头缝出蝴蝶形状。村里孩子嘲笑她妹妹多,她带妹妹站到对方面前高声说:“我妹认得三十种野菜,你行吗?”
饥饿年代的为对抗绝望,马奶在月光下讲述“未来盛宴”,“等麦子熟了,我们蒸白馍,撒红糖!”孩孑们吞咽口水时,她掰碎珍藏的苦菜根分给大家:“这是开胃菜,大餐在后头。”这些虚构的宴席成为支撑她们活下去的精神鸦片。
村里的大妗又提议让大丫二丫早点嫁人,去了婆家,就可以吃香喝辣的,大丫冷笑转身,到河里摸鱼,再辛苦,也不愿用婚姻出卖自己和妹妹的未来。
家里除了妹妹多,还养了好多鸡鸭鹅,猫,羊,和大肥猪。有时也给几个妹妹带来欢乐。
一天栅栏外的大公鸡梗着脖子,扑棱着翅膀跃上柴垛,气沉丹田一声“喔——”,隔壁家的黑尾公鸡立刻隔墙应战。两只鸡隔着篱笆疯狂踱步,鸡冠充血似两团火苗,最终双双卡在篱笆缝里动弹不得,被二丫揪着尾巴拔萝卜似的拽开。
草窝里,黄母鸡正进行神圣的“下蛋仪式”,它撅着屁股,绒毛炸成蒲公英,喉咙里挤出颤抖的“咯咯哒——”,突然“噗”一声滚出热乎的蛋,却因用力过猛栽了个跟头,蛋“嗖”地滑进墙角狗洞。土狗大黄舌头一卷,鸡蛋瞬间消失,气得大丫举着笤帚追狗半里地,“吐出来!那是给妹妹换作业本的!”
老母猪临盆那晚,全家如临大敌。马奶握着手电蹲守猪圈,却见老母猪突然蹿起,撞翻油灯狂奔出院,身后拖着半截脐带。全家老少举着扁担围追堵截,不料它一头扎进晒谷场的麦秸堆,九只湿漉漉的小猪崽“噗噗”掉进草窝。大丫二丫瘫坐在地抹汗:“好家伙,生个娃比土匪劫道还刺激!”
小猪满月后更闹腾:一只小粉猪痴迷拱粪堆,某天顶了满脑袋瓜瓤回家,被大黄当西瓜追着啃;另一只跳进灶台灰坑打滚,出来时乌漆嘛黑似煤球,吓得小三小四差点摔了供灶神的糖糕。
鸡鸭闹腾已够呛,偏又招来“黄大仙”。某夜鸡圈突传惨嚎,马奶抄起铁锹冲去,正撞见黄鼠狼叼着母鸡窜逃。她猛挥铁锹却劈中鸡食槽,谷糠漫天飞洒迷了眼。黄鼠狼趁机跳墙溜走,留下满地鸡毛和一只吓晕的母鸡。
公鸡长大后卖掉换盐,母鸡用来下蛋的,平时也不舍得吃,猪和羊更不用说,都是等长大了卖掉换钱,买衣服,买柴米油盐和交学费。
真的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这样在岁月的蹉跎中走完了最艰难的几年。
现在日子稍微好了一点,齐儒学却丢下一家老小一个人走了。
有好心的大妗提议让马奶改嫁,她摇头,转身啃起女儿剩下的红薯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