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河道清洁工
父亲中等身材,理个小平头,皮肤黝黑,今年虚岁71,看上去倒没有真实年纪苍老。父亲大母亲9岁,可是和母亲站在一起,一点都不嫌老。母亲常说:“你爸71的年龄,60岁的身体。”的确,这一点是我们做儿女最大的欣慰。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农民,现在这把年纪了,倒成了个有单位的人了。他现在的身份是个环保工人,领着环保局的工资呢。
他现在每天早出晚归,负责钱库镇这一带的河道卫生,用我们的土话说,这是“捞河花”,这个“河花”指“水葫芦”。其实,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打捞河道里的生活垃圾。
农村人的环保观念还不够强烈,虽然每个村里都配有垃圾桶,也有清洁工按时来倾倒垃圾,但是,总有人会把垃圾倒到河里。
记得父亲的这份工作得自2018年的农历九月份。刚好那段时间河道里的水葫芦疯长,整个河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水葫芦,一眼望去,就像一片绿色的河带,中间衔接严密,略无阙处。而且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
这样一来,大大地影响了村民的生活。虽然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吃饭洗衣等一切都用自来水。但家门前的河道被肆虐的水葫芦侵占,村民们还是会发慌的。
他们干完农活还得先到河边去洗脚洗工具的,他们的土地还需要引水浇灌的;许多家庭主妇喜欢到河埠头洗衣服,然后再拿回家用自来水淘干净,这样既节省水费,又能洗的爽快。
农民对于水源和土地的情结是一样的啊。所以,有人瑟瑟给镇里打电话反映这个问题。
好在共产党是个为民办实事的党派,由环保部门牵头,由镇里选派人员进行承包治理河道。这样一来,当头的总是努力干出一些成绩的。这样的话,自然就需要招募民间人力工了。
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同村的一个老乡介绍过去的。听说这位老乡一共介绍了三位像父亲这般年纪的人过去,(当然,这位老乡之前是一直在干这个活的。)
三个人中有一个是父亲的盟兄弟,过去干了一天,就被辞退了,听说是嫌他干活不利索。而父亲一干就是三个月。父亲干过很多副业,不管干什么活,不管在哪里干活,都是很受欢迎的。
他浑身都是力气,两年前在托运部上班的时候,经常扛两三百斤的大包,一些年轻人都对父亲佩服不已,而且他干活从来不惜力,不藏力。
三个月后,疯长的水葫芦被消灭的差不多了。那么庞大的捞河花队伍也要精减了。父亲说可能他们这些新人员会被裁掉。
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很开心的,因为他当初干这活的时候我就是坚决反对的。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让他辞了托远部的工作,就是想让他退休享点福的。
但是他瞒着我就干上了,可以说是先斩后奏。等我周末回娘家的时候,他说已经干上了就不能临时退出了,做人是要讲信用的。父亲这一辈子就没有失信于人过,我也知道是劝不住他了。
母亲告诉我说,其实父亲退休在家这两年,觉得特别无聊,他没有别的爱好和娱乐,在家呆得人都傻了,干的动出去干干也好,预防老年痴呆。
父亲也一再强调说这活不累人,何况,动动手动动脚,还能锻炼身体呢。再说了,工资还不低呢。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笑意像朵花一样开在脸上。我知道,工资可观是最重要的理由。
我说啥都没有用了,只能吩咐他万事小心,可不能像以前一样,干活那么拼命,不遗余力的,毕竟年纪摆在这儿的。
父亲嘴上说不累,但是体重明显减轻了,大肚腩也不见了,脸也瘦了。当我又一次回娘家发现这一现象时,我心里可慌了。一再劝父亲不能再干了。父亲才不听我的,因为一天一百八的工资,他可舍不得放弃。
好在,适应了一段时间后,父亲的体重稳住了,再也没有消瘦的迹象,而且越干心情越好。这样我才略微放点心了。
就在父亲觉得自己可能饭碗不保时,又得到一个消息:父亲被留下了,反而那个介绍人被工头给辞了。
父亲觉得这样极不好意思,一再跟工头说,如果真要裁人的话,他愿意走人,让那个介绍他去的同乡留下。可是工头态度非常坚决,说即使父亲不干了,也不会让那个同乡留下的。
父亲连着两天从侧面打听原因,后来听说那个同乡有好几次没有出工被工头抓到。特别是有一次,下午两三点钟,被工头发现船停在河埠头,工头问他今天怎么没有出工,他却说自己刚刚回来。
工头毕竟不是傻瓜,他到船上摸了一下马达,马达全冰的,哪像是刚开回来的样子。就这样,老板坚决地辞退了那个同乡,留下了父亲和另一个与父亲同时被介绍过去的同乡。
这次人员调整之后,工资变成固定的每月四千元,每月休息四天。如果不休息,一天按一百五十元折算到工资里。再后来的好几个月中,父亲一天都不曾歇过,除非真的有事要忙。
平时田头地里的活儿,都是利用中午和下午歇工之后抽空干的。冬天吃的包菜、花菜、九头菜,夏天的毛豆、玉米、各种瓜,父亲一样都没有落下。
再后来,水葫芦打捞干净后,工头明令每个人必须休息,就算不休息,工资也只发四千元。就这样,父亲于每周六休息一天。每次轮到休息,他都会说:哎,又去掉了一百五十元。
父亲啊,你一直都是这样,用你健壮的身躯,勤劳的双手,给我们撑起一片天空的啊。
到了2019年的夏季农忙季节,我劝父亲水稻就不用种了。他每天这样忙,母亲也干不动农活了。我说以后就买米吃算了,算起来的钱是差不多的。父亲说,不是钱的问题,自己种的稻谷吃着更健康,而且自己种了水稻,你和你妹妹可以提点回去吃,外面的米吃不好。
我也同意这种说法,于是建议雇人来插秧,父亲也很干脆的同意了。我们于是请邻居帮忙打听一下,雇个人来插秧。一切都交代好了。
没曾想,过两三天再回去的时候,父亲又改主意了。理由是:请人太贵了,一亩地要三四百块钱。他预备周六轮休的时候,自己插一点先,说是顶多就是多干两天。
我说这样太辛苦了,插秧还是请别人,工资我来出。父亲瞪着眼生气地说:“谁要你出?我自己有钱。说了自己干。”我终于又没有拗过父亲。后来听说是小叔来帮父亲干了一天多,再加上母亲帮忙,两天就把秧苗插好了。
我这个倔强的父亲啊!
02 捕鱼人
细数父亲这大半生,干过多少种职业哟。
从我记事起,父亲和小叔有一艘渔船。船不大,但是捕鱼的地点却很远。他们经常开到永嘉洞头一带去打鱼,而且经常是一去就大半个月。吃住都在船上。所以小时候,父亲陪伴我们的时间是很少的。
听母亲说,那个时候我们家里穷,母亲在家照顾我们姐妹几个,全凭父亲一个人打鱼卖点钱支撑家。可是这点钱也真都不顶用。
每次父亲出海的那大半个月,母亲靠着原本就不多的钱苦苦支撑着,耐母亲再怎么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不够,只能从别人那儿借钱维持生活。等父亲出海回来,带回来的钱除了还债,剩下的也没多少了,所以那几年,我们家过得很是拮据。
后来,父亲与小叔闹了些不愉快,没办法再合作了,父亲就不再出海了。我记得,父亲的那艘渔船一直在家门口的河边上停靠着,后来终于被台风刮沉了。
03 干粗工
父亲是个脑子活络的人,不出海了,他又联系着跟别人出去干粗工。所谓的粗工就是给泥水匠师傅打下手,或者在工地干一点搬搬抬抬的活。
上个世纪80、90年代,刚好是农村经济大发展的时候,农村到处在建房子,需要的建筑工和粗工特别多,父亲虽然没有技术,但是他有力气,所以找份工养家糊口也是有的。
记得印象中,有一次,父亲和村里几个年纪相仿的人一起到温州或者瑞安的一个工地干了半个月的粗工。
那时候通讯还不发达,打个电话也是非常不方便的。那半个月,我们根本就联系不到父亲。母亲也日渐担心,经常看母亲到跟父亲同去的老乡家里去打探消息。
那份牵挂连年纪尚小的我们都能感受到。现在想来,我们姐妹两个其实是极懂事的。
在某一个晚上,父亲毫无征兆地回来了,风尘仆仆,满脸的胡须渣子。但是父亲显然非常高兴,给我们姐妹两个带回来了一袋糖果,可把我们高兴坏了。
最高兴的当然要数母亲了,她在父亲喝着白眼烧的时候,动作麻利地给父亲做吃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那一晚,我们一家人都很开心,很开心。
04 办厂子
父亲觉得这样打零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与村里的一个叫阿七一个叫阿跳的人一合谋,决定合伙办个弹棉厂。这应该是宜山片的地理优势成就了这个厂子吧。
宜山是出名的针织棉品产业的集聚区。特别在上世纪90年代,那个时候人们的环保意识还不强,宜山这片大部分人都在买卖布角料,有的通过弹棉厂,弹成棉花,再织成纱出售,行情特别好。
父亲当时不仅办了这个弹棉厂,他们还合伙买了犁地的拖拉机和抽水机。三个人轮流干不同的活。农忙季节,白天轮休的人就开着拖拉机去犁地,开着抽水机抽水;晚上就到弹棉厂接着干活。
特别是夏天,在弹棉厂干活是非常严顶的。天气炎热,水泥瓦铺顶的弹棉厂里面更是热腾腾的,因为弹出来的棉花轻,不能在厂房里装电风扇,可以说,厂房就是个大蒸炉。
那个时候,父亲干活基本上都是赤着上身的,流了汗更容易沾上棉花。等到下班回来,整个人就像个毛猴子,只露一个黑溜溜的两只眼睛。
父亲喜欢站在家门口喊声母亲,母亲听到喊声就会帮他拿来毛巾和香皂,父亲一转身就“哧溜”一下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澡,洗去一天的燥热和疲惫。
同时母亲也买了一架纺纱机,没白天没黑夜地纺纱。父亲和母亲,在那几年里,攒下了一笔钱,我们家的生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才慢慢好起来的。
现在再说起那几年的奋斗,父亲和母亲还是非常骄傲,他们经常告诉我们姐妹两个说:“好日子,是靠双手奋斗出来的。不能指望不劳而获。”
后来因为政府要治理环境污染,布角料的生意不好做了。父亲的弹棉厂和母亲的纺纱机都卖掉了。
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初中毕业,父亲也有50来岁。
05 拉板车
弹棉厂关闭之后,闲不住的父亲在四伯的介绍下,去宜山拉板车。父亲从别人手里买了一辆二手的板车,开始了一段新的奋斗旅程。
板车,顾名思义,就是一种以其平板部分载货或载人的非机动车辆。我曾在《载敬堂集-风习事物记》中看过:浙南造用之板车,车架两边护栏高尺许,车架底部左右纵木方而粗,前延伸段渐脧稍圆是谓车手,车手前段略内向,以利挽拉。车底中部横一铁轴,左右各一轮。单人拉之行,上坡或足重时常有一人从车旁助推。
这其实就是因为当时机动车还少,一些大件的生活用品就只能依靠人力搬运,板车,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父亲拉了一段时间的板车之后,总结出一点:一整天在街上乱窜,也难得碰到几个客户。
于是父亲找了一个大型的家具厂,繁荣家私厂,当时是宜山数一数二的家具厂,他就蹲守在人家门口,渐渐地,与家具厂的老板熟了,相互熟了之后,老板特别喜欢父亲的为人:勤快、有力气,不斤斤计较。
父亲经常帮助店里搬搬抬抬的,从来不说收费。于是,老板就跟父亲定了个长期的合作的约定。店里卖家具,有时候为了招揽顾客,经常允诺送货上门,免费组装。这个时候,父亲的活就来了。父亲就负责送,负责组装。工资自然由店里出,计件付费。
宜山离家不远,所以,父亲有时候不用在店里守着,有生意的时候,老板就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再骑着自行车赶过去。
那个时候,父亲的收入也相当可观,但是累。运送的全程都靠步行,据父亲说,最远的来回要四五个小时,何况身上还拉着一车的重量呢。到了地方,父亲还得把东西扛到楼上,有些超大件的家具,还得通过窗户,系好绳索托上去。
有一次说到这件事,很少跟我们诉苦的父亲却说:“那个时候,可真的不容易。”听父亲说这些,我们都会眼睛发红,眼眶湿润。父亲的腰伤就是那几年造成的。
那几年,父亲虽然辛苦,但是庆幸的是,父亲的收入明显比一般的板车工要好,而且家里的活还都能顾上。引得四伯四婶特别羡慕。
不管干哪一行,父亲都能干出点与众不同来。虽然这一生,父亲没有特别大成就,但是,说起父亲,我和妹妹都特别骄傲。从来没有因为父亲干得都是不体面的体力活而感到抬不起头来。妹妹后来也在宜山上班,有时候在街上看到父亲,都会跑过去抱着父亲呢。
再后来,父亲烧过砖,在托运部干过很多年,再以后就是开头说的清理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