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熔泻进灰蓝色的天际。郊区的小柏油路上往来车辆开始变多,路口小贩趁机把春联和羊肉摆到路上。
夏莲和秋收望向路对面,护栏外是一片寂寥的河流,无数芦苇歪斜在干涸的河道上,金黄的枯草簇拥着蓝碧的水面,从两岸向天际一点整齐铺去。
岸边正蹲着春成。他很早就看到两人, 直到夏莲指着他的位置拉着同伴跑来,才一下站起身,叉着腰面向他俩:
“走,我们去抓野鸭。”
三人终于汇合到一起。夏莲重新听到春成的喊声,莫名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它变得粗犷嘶哑,无法对应记忆中任何一个人。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春成宽壮的身体凑过来,薄暮的光线打在他脸上的红斑、在蓬松的头发间碰撞出一片晃眼的橙黄色,他才回过神来:
“抓野鸭?这要怎么抓?”
春成跺着岸边的枯草向西边小跑几步,十几个肥嘟嘟的黑影一下从芦苇间窜向对岸,在水面留下一条条平行的水迹,如同军港上整齐出航的舰队。
“现在这河里野鸭子变那么多了?”秋收在一旁惊叹。
“是啊。不过河虾没多少了。以前咱们在岸边沙土里面掏蝎子,现在也没有了。都被铺上草皮了。也不知道野鸭子吃什么能有那么多。”春成在前面站住,等着他俩过来。
夏莲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四周,让他感到陌生的不只是春成,还有周遭的一切:放眼看不到一片田野。河流沿岸被改造成郊区公园,左边是一条极宽敞的八车道柏油路,右边则是一片低矮精致的的郊区别墅。一年的时间!转到县城小学才一年,这里都快完全不认识了!
“所以我们怎么抓野鸭?之前就试过,一接近就跑得没影了。”秋收接着夏莲刚刚的问题问。
“竹筏!”春成兴奋地说:“我偷偷砍了他们种在这里的竹子,扎了一个——竹——筏!我之前偷偷学我爷爷的!”他遥遥指向河对岸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座小石桥,正淹没在夕阳下的鳞状云彩和粼粼波光中。
“你自己扎的?真的能划吗?”秋收很惊讶。
“之前不能,踩上去就沉底。前几天我爹说你们过几天就回来了,我自己又拿泥巴塑料胶水什么的补了补,应该没啥问题了,现在就藏在石桥那边的芦苇里。”他继续兴奋地说:“我还真不敢自己一个人划。”
“那咱可得快点去。天黑了还不回去,我妈可要骂我。”秋收说。
“你妈怎么还是管你那么严。你都该——12岁了吧?”春成撇了撇嘴。
“他这个寒假开学就要转去上海上学了。”夏莲拍了拍秋收的肩膀:“他妈给他安排的可多了。明天他就得回去,上吉他班。”
“啊——那挺牛逼的。”春成嘟囔了一句。
“没没没,其实很没意思。”秋收赶紧谦虚。他似乎听出了某种隔阂,打圆场道:“没事,以后每年应该还回来,常联系,咱们还是好弟兄。”
“那我们还是去抓野鸭吧。”春成转身继续走。
夏莲突然感到了一瞬间的幻灭。他发现他们三个玩得也已经不是很自在了。可以肯定的是,秋收和他一样,也对春成突发奇想式的“竹筏抓野鸭”感到疑惑甚至荒唐。但是秋收没说,他也没说,而且在这种情形下,似乎也不好说出来。竹子扎的船!就算不沉,划到水面上,又拿什么来着抓野鸭呢?他想到了学校发的安全手册,那些溺死案例的细枝末节。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后他们三个一起淹在水中,尸体飘到桥头岸边,泡到浸烂发臭才被人发现。
“我们一定能抓到野鸭。我补了好久了。”前方的春成忽然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挣扎的眼神看着夏莲。
夏莲猛地惊了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东西自言自语说出来了。“嗯嗯。”他回答,这时突然“啾——”的一声,一道火光从对岸射来,一下落在秋收的脚边,随机“啪”的一下炸开,碎草和泥土溅了他们一身。
“啊!”秋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吓得蹦起来。他们看向对岸,发现是两个六七岁的小孩,正在燃放一袋“大火箭”,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对岸的意外,仍在追逐打闹。
“那边的小屁孩!放炮别对着人!屁股给你打烂!”春成朝对面大喊道。两小孩一下跑掉了。
夏莲忽然想起来之前他们一起在这里玩耍的时光。那时他们喜欢偷偷从压岁钱里抽出一张藏起来,谁成功了就代表三人一同得了一笔巨款,然后去买好多好多的炮,五毛一盒的红皮摔炮、一块一盒的喇炮、三块一盒威力巨大的中西炮、还有烟雾弹、火箭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当时自己最喜欢的放法是点燃后先捏在手里,默数三秒后再扔进河中,随后就能水底一声闷响,一朵巨大的水花破开水面又落回水中。春成却喜欢把炮插进狗屎里,点燃前喊不明所以的二人来看,随后——
“操你妈!”身上被炸到狗屎的两个人大骂着一起去撵最壮实的春成。夏莲觉得仿佛又找回了过去轻松愉快的感觉,他对春成开玩笑道:
“可你也是小屁孩。”
“屁,我可是这里的领主。”他认真地说:“我天天都待在这里。那边的公园管理员和来钓鱼的我都认识,这里哪块石头在什么位置我都熟悉得不得了。”
“这有厕所吗?秋收突然急着问。
“那。”春成指向不远处草皮上一座精致的木房子说。
“真的假的?那种一般是公园管理办公室吧?”秋收想确认一下。
“不是厕所你把它当成厕所上就行。”
他们俩陪秋收一起跑向小木屋。完事后,秋收出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李旮旯小学呢?”夏莲才反应过来,这里旁边应该是原先他们上的小学,但操场没了,只剩连在一起的白房子,被一排竹林与公园隔开。
“上学期上完就倒闭了。看这边郑老头和王老妈子贴的告示。”春成指向一面墙上的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行毛笔字:
“李旮旯小学从今年的春节开始就停办了。请在李旮旯小学上学的家长把自己的孩子转到别的学校上学吧。我们两口子谢谢你们的合作。
李旮旯小学创办人:
郑立轩,王秀兰
二0二四年元月二十日”
两人看到很惊讶。“也没啥奇怪的。像你倆这种转到县城学校的多的很,学生基本都走完了。老师本来就少,也都走完了,他俩老头子又教不动。”春成朝继续前方小石桥走。
“那你也要转到县城小学吗?说不定咱俩还能做同学。”夏莲问。
“我不转。我也不想上学。”春成嘟囔着。
“啊?咋能不上学呢?”秋收几乎脱口而出。
“就是不想。本来在这边我就天天不上课自己跑出来玩。以后我就跟我爸去安徽跑生意。”
春成说。
“你爷爷不管你吗?”
“国庆的时候死了。他一个老头子,本来肾就有问题,月月都去医院透析,还天天偷着喝酒。”
俩人没说话。夏莲这次是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觉得今天必须要陪春成划他的竹筏抓一次野鸭。
“我们马上都要走了。”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
三人继续向前游荡着。他们看到小石桥已在不远处,落日把地平线染出瑰丽的红色,一层一层向上过渡出橙红、粉红、紫红,直到深蓝的穹顶,月牙在角落淡淡地挂着。“我们先去爬那个大土堆吧,爬上去看看落日。”夏莲指着左前方说。
“走。”他们三个立刻熟练地冲上去。春成躺在上面的一片新苗上,夏莲和秋收也学着躺下来。这样看不到落日,只能看到深蓝的天空,纯粹深邃得让人恐惧。夏莲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看到天空出现几个黑点,然后越变越大——
“这是什么?”秋收第一个发问。
黑色片状物如雪般在他们身边纷纷飘落下来。三人赶紧站起抬起头使劲观察天空,夏莲还有些没回过神:
“这是鸟的羽毛?”
“是不是有群大雁刚飞过?”
“黑雪”越来越密,密到自带一种预示着危险的不详气息。“傻逼——是火!失火了!”春成突然爆出一声极其恐怖的嘶吼。他俩连忙低下头,发现危险并不是来自天空而是对岸:大片的芦苇丛和枯草正熊熊燃烧着,浓重的黑烟向四周喷洒出黑色灰烬。
春成立刻跑向小石桥,那里正在被大火吞噬。“老赵——老赵——”
他不知道在喊谁,但我们已看不清他的身影、听不清他的声音。对岸吹来一阵大风,烈火舔舐着水面向我们扑来。热浪与黑烟淹没了视界,我们艰难地重新眯开眼睛,才发现落日已在河流的尽头燃尽,如同焦黑的土地浸入荒凉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