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四月的天气。
早上是语文自习,他的课。
她低声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声音小到只可自己听见。
不期然,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你跟我出来一下”,她拿书的手明显颤动了一下,被他看在眼里。
“豆蔻梢头呐”他笑。
她随他走出教室,心里瞎琢磨:批评?表扬?也没犯错呀,大清早的,闹哪样?
想不出,只懵懵的,不想打了个呵欠,嘴张得老大,悠长的一声“啊”,徐徐汇入空气,猛想起他还在,赶忙捂了嘴,“啊”的尾音被她生吞了下去。尴尬了~
他扭过头,看到她正咬嘴唇,鼻子哼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衣裳一看就知是馏人家的,唉”,想起她只十三岁,心里有些酸。“看着呆呆的,冷不丁又爱抖个机灵,耍个小聪明,忘了自己还嫩着呢”。
他想起上次让她出板报,她愣说字不好,死活不干,就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让她一个人出好了,连帮手也撤掉。
她见闹半天也不行,临了还是出了。倒是借着气将李白的《将进酒》蹂躏了一番,干字,无图,龙飞凤舞的,倒像是醉酒之人所书,不过一看就有气,明显不愿好好写,谁料一周评板报倒得了个“优”,乐得她,阴谋得逞的样子。
成绩好,不惹事的,班上倒有几个,她嘛,也没啥特别的,只是不时地爱抖个机灵,耍个小性子,也知道分寸,不过火,倒挺合他的脾气。长日漫漫,老作夫子,了无生趣,有个把人能逗个乐子,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到底要干嘛,神神秘秘,鬼鬼叨叨的”她看着他走路有点外八的样子,有些想笑,又不敢,只心里偷数了“幺,贰,幺”合着他的步子。她在后一步一步跟着,不敢太前,也不敢离太远。
穿过走廊,就是男生和女生宿舍。宿舍前有一大片草坪,草厚墩墩,毛绒绒的,脚感很好,她还记得脚踩在上面的感觉。
草坪当然不让踩踏,好歹是学校,不过是熄灯后上厕所的当她偷踩的。软绵绵的,还有弹性,松开脚草还能站起来。她望着草坪,美滋滋的,沉浸于她的不为人知的小小快乐中。
“还是年少不知愁啊”,他感慨。
他在前面走着,忽然一大束太阳光扑向他,他阴悒的心敞亮起来,步子也加快了,差点忘了后面还有一个她。
从前爱发呆,如今各种校规条例三天一检查五日一汇报催命一般,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唉,吾本爱丘山,奈何不得闲呐。
昨天的校会上,校长还三令五申一再强调任课教师不能空课,哪怕是自习其间教室也必须要有老师在。他倒好,今早是发的哪门子神经,把她给叫出来。
算了,不管了,校长问,就说找尖子生谈话了解班级情况,他还能咋的。
这么想着,他长吁一口气,难得这么好的早晨,干嘛自找不痛快,他望着那大太阳,忍不住哼了句“太阳出来我爬山坡”。
好嘛,还有个她!尴尬了去,他改为吹口哨。
妈呀,这样的老师,放飞自我了这是。
她窃喜,好像窃得了他的一个秘密,这样不一本正经的老师,他们可都没见过吧。
到了教师们的住所前,他让她在门口等着。她百无聊赖,这儿瞅瞅那儿望望。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手上拿了个褐色的瓶子。
“那啥,你不是感冒还没好彻底,星期天我去亲戚家,他们开的药铺,给了我一瓶止咳糖浆,你喝喝看咋样”他把瓶子递给她,想想又交待一句“就白和其他同学说了,你拿回去放宿舍吧”。
她接过瓶子,忐忑着,奔到宿舍,压在枕头下。又拿出来看了一眼,枇杷止咳糖浆,枇杷是啥东西?这是人家送他的还是他买的?他咋知道我感冒还没好彻底?对了,我不是上星期请假了么,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那这事儿要不要和老祁说下?算了吧,她知道后不知道又该咋想了,再说了,他说过不让和别人说的。
她重新将瓶子放回去,又摁了下枕头,好让它显得自然些。
糟了,好像忘记说谢谢了。算了吧,不用谢。她雀跃着,回了教室。
教室里一片背书声,被她的推门声打断,大家愣了下,看着她回到座位上,又重新背起来。
她拿起书,哇啦哇啦地读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真是个人才!
同桌止不住好奇,推推她的胳膊“老班叫你干啥哩?”“木啥,都说我上星期请假了,得给课补上”说完,又呜啦呜啦地读“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一口气读下来,心跳不已,喘了口气,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儿,脸不自觉红了半边。又强装淡定,一副无事人样,心里却得了几分不可说的骄傲,似和他一起守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回到教室,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不是么,他还是他的老师,不仅得督促学生会背昨天讲的那首诗,还得让他们会默写,知道诗意。
再看她,一副老实样,背书声音倒怪大,看那样是会背了吧,诗意知不知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