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来自南国的老者的来信。他探问我最近的行程。
他写这信时,我正在内蒙的草原驴背上踽踽独行。地北天南,心中的怀念只能隔着山水。
人和人之间,缘分只可意会。在遇到老者之前,我对江南绝不神往。让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吧,程远河总是铁马秋风塞上行。
今夜,我脑海里却净是南国的红土,坡地的茶园,细雨中水珠顺着叶子和身干滑落的满眼的青竹......
这样的感觉来自三年前的南下。在郑州启程,渐近暮色,北方的山水已经烂熟于心,没啥看头。入夜,似睡非睡中听着窗外列车的咔哒咔哒。
一夜千里,把河南和安徽抛得好远。黎明醒来,恰好到达湖州。水田水稻,鸭子凫塘。忽然来了雨,雨点很大但不是太急,鸭子们赶紧躲在浓密的灌木中。农人在地头吸烟,他戴着箬笠对天气一派漠然。他不远,有青砖青瓦的两层小楼,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对着檐下的镜子梳头,她身边的夹竹桃正吐着粉色的团花......
印象里浙江都是这样的。过杭州时感觉那里和天津差不多,大片大片的高楼正在崛起,房地产的老板们都在耍着大手笔。车停在宁波站不走了,我们才下来。立在车站广场上,太阳不毒却十分闷热,出不来气,一下子觉出了南北方的差异。赶紧找旅社,如沙漠旅人渴求甘泉。找到的是一家“敦煌宾馆”,很受用。水乡的深处有西北的气息,感觉里便有几分亲近。
没想到二百米远就是天一阁。门前那几棵香樟树身上都长着厚厚的青苔和不小的树叶,一定是雨水太充足而阳光不太朗照造成的,我估计它们是宁波树中的最高个儿。进天一阁就不停被蚊子咬,在你最想看的地方都拉着黄布条“游客止步”,让我这样性子的人很不服气。山水万重我奔你来,到你面前时你却掩住尊容不让看,我真想伸手揭掉你的面纱。趁人不注意突破界线,又一次次做贼般仓皇逃出......
我在准备出门时结识了前文提及的这位老者,我的愤激之语使他开始和我搭讪。他是慈溪人,没几句我们便说到了一起。虽然我的普通话极不普通,他的浙江话很是浙江。
没有去看蒋介石的故居,和他离开大陆时的起飞之地。第三天,老者执意陪我,一起到绍兴。
我们走的是回头路,来时在火车上已经经过绍兴。但汽车的感觉仍更直接。接近绍兴,心很沉静,不敢张狂。到车站下车,马上坐上1路公交,要直接去鲁迅故居的。想不到的巧合发生了:我刚上车,手机响了,铃声是江 珊的《梦里水乡》。完全同时,一秒不差,公交荧屏上的公益广告也开始响起,都是“春天的黄昏,请你陪我到梦中的水乡......”
一车人都瞪着眼,同行的伙伴都连呼惊奇。老者淡淡说道:“你和南方真投缘啊!”
下车,知道了鲁迅故居免费参观,很感欣慰。门外停着很多黄包车,车夫们很瘦也不高,戴着稻草帽,手里拿着旅游地图招揽生意。是海风吹的,还是海水浸的,他们的脸上,都有紫色和菜色。蓦然心里一问:他们是闰土和阿Q吗?鲁迅在故乡教书时,就常常坐这样的车吗?
鲁迅和母亲、朱安的寝房,他们家的厨房,百草园旁的井,有井无栏。三味书屋,鲁迅家世......一点点看着,竟没感到酷热。故居外面石桥下的水有点发臭,有故意设置的乌篷船偶尔来回。看见它你不能多想,想多了伤害美意。和其它景区一样,这里经营书法字画文房四宝的店面很多,好几个胡子飘飘的年轻人的自我介绍里都有着“大师”的字样,他们好像一点也不心虚。即便是鲁迅,他的名气能使人们不花钱去感知他的过往,却无法拂去这个时代无处不在的虚假风雅。我和老者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自己好歹也披着一身读书人的皮,随便买三副镇纸吧,拿回去让孩子们如果读书了来翻动书页。
整个过程,除非我主动发问,老者总不发一言。他对鲁迅的研究,让我无法望其项背,但他体现着对人真正的尊重。面对凝固的东西,人的思想都有驰骋的领地,他不以自己的理解来干预别人。我知道他心里也是风起潮涌。回到旅社,我们秉烛夜谈,我给他说最西北的喀什,他给我说加拿大的庄园和渔村......
那家旅社和鲁迅故居一路之隔,名字叫“沈园酒店”。酒店的隔壁,真的就是沈园。园里很有古意,但我疑心完全是后人的仿造。痛人心肠的爱情故事,浓缩在小园中。里面的景致,竟好像是完全根据陆游的诗意建设。心有敬意,但无法敬重。
我和老者边走边由陆游的诗意生发开去,谈唐朝的边塞诗,谈稼轩的豪放词。老者鼓动我写写边塞诗,他说诗无穷途,关键在于人的经营。现在完全可以有如唐诗那样的好诗,深入人心,气象高远。我喏喏......
他又送我到杭州。我们在西湖边,太热,没有游览的兴致,真的是对不起岳飞、苏小小、于谦、白素贞他们。除了感到西湖是一个大水潭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感想。老者诗文俱佳,但他在我面前一点也没显露。坐上回北方的大巴,出离杭州城时,一场大雨开始压制猖狂太久的暑气.
自此,便开始牵念南方。南方有佳木,更有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