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一)
事实的悲哀莫过于,无论我后来有多努力地回想,那一天,似乎都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平凡到几乎让人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他,那个阴沉的,似带着一点云烟的星期五下午,也只是跟我十几年来平凡生活中的其他任何一个下午相差无几,转眼就会被淹没在记忆的大潮之中,不见踪影,没有回声。
在那个普通的下午,我正无聊地靠在光线不甚明亮的走廊上,身边是我的桌椅。走廊上挤满了同班同学,叽叽喳喳不知在吵闹什么,我无法融入进去,只好以一盆遗世独立的吊兰的姿态旁观着,等待老师喊到我的名字,安排好新的座位,并不期待谁会坐在我旁边,反正谁都一样,同学了解我的性格,冷场几次后便不再主动,我已经习惯了。
我的名字从教室里传来,我端起桌子,对挡在我前面聊得火热的那个同学说了声“借过”便进了教室,放好桌椅后就坐了下来,开始写我纠缠了很久的一道题。
我记得我当时在写的是一道很难的数学题,纠缠了很久也没个头绪,所以当他拎着书包拖着椅子来到我面前,问我这里是不是他的座位是,我只是冷漠地一抬头,“嗯”了一声,随机转眼看题,没再理他,任旁边一阵响动。
说来实在惭愧,初中时和同班同学待了近三年,到了初三和大部分人还是陌生,熟的仅限于几个人,也只是学习上的交流而已。
所以对于他,我当时也只是仅仅知道他的名字,在脑中把他的人和名字对了起来,然后便把他放到了一边。
当我解决那道问题后,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作业本上写的略丑的名字,他已经收拾完毕,正在和前后桌交头接耳,我无法,也无意加入他们的对话,只是盯着没擦干净的黑板发了一会儿呆。
“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开心吗?”
一只手出现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眨了眨眼,转而看到他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我看。
他靠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被体温烫暖和了的洗衣液的味道,很香。
我有点被眼前这个人吓到了,那时候我竟然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秒。
“没有。”仅此二字,我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收回了眼神,随即埋首于书本之中,躲进题目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交谈和必将出现的尴尬冷场。
我能感觉到他偏着头看了我几秒,终于又扭过头去跟后桌畅谈。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我还要沉默多久呢?
(二)
我知道,我除了学习上的交流外,在其他任何时候,我都必须保持沉默。
可能是先天,也可能是后天的原因,我的存在在任何场合似乎都是不合时宜的。我的低气压总会波及其他人,我不知道如何同别人正常且自然地开展对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维持气氛,不知道怎样流畅地结束对话。
我何尝没有尝试过加入别人,融入别人,成为别人?可是我真的像从小到大所有老师和医生评价的那样,浑身带刺,古怪而又孤僻。
我像一个关在黑屋子里的孩子,站在门前拼命想拉开一丝缝隙,门锁却锁得死死的,又冷冰冰的。
直到有这样个人,他无意中路过,敲了敲这扇很可能永远都开不了的门。
如果问我那天我在他眼中看见了什么,我会说,一束光。
张扬的、不知收敛的、甚至有点刺眼的光。
我对他的特殊情感可能在最开始闻到他身上的香味时便已经开始,我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那种淡淡的味道,确实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日后只要我再想起那种味道,嘴角便会向上翘一点,那扇门也会松动一点。
和他成为熟人,甚至是朋友并不是因为学习上的交流,也没有小说中的那些吊诡情节,只有他锲而不舍地缠着我讲话以及我最后表示回应的一点头或者一抿嘴唇。
可能是一个人太久了,他的聒噪与喋喋不休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不那么吵闹,而我竟然也逐渐习惯甚至依赖于身边突然多出来的这样一个和我格格不入的存在。他甚至会带着不情不愿却依旧跟着他的我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比如和他一起去老师办公室偷答案,尽管我只是袖手旁观他翻箱倒柜做贼一样寻找那几张薄薄的纸,再比如,在考试时他把空着许多的卷子递给我,我再默默地把空填好顺便随手改几题他写错的题。
在他面前,我永远沉默寡言,却也永远接受他的一切提议。一直如此。
对他这种朦胧的好感直到那个冬日早晨他一脸郑重地把我的手握紧,说我的手太冷了他要把我捂暖和时,才尘埃落地,具象成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情——喜欢。
从此以后,“喜欢”这个词,就被我和他手心的温度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三)
然后呢?
然后,故事就停下来了。停了三年,我也在原地打转了三年。
初三那年之后的日子又回归了平凡,某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摸摸下的轰轰烈烈的决心在见到他时又沉了下去,成了一粒不发芽的种子,他依然和我同桌,他依然和我是朋友,也依然会带我偶尔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我俩之间一直有什么像一层捅不破的玻璃,阻挡着我向他靠近,明明靠得已经很近,在我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手去时,却只触到又冷又硬的玻璃。
所以,他的手,从未真正地把我的手捂暖。
初三下学期我通过自主招生进入了本地最好的高中,没有走常规的中考程序,提前两个月离开了初中,没什么留恋。
在我离开之前我没告诉他,只是把笔记一股脑塞到了他的桌子里面。
初中三年我在班上留下的印记屈指可数,连毕业照我也都只有一个大合照的镜头,所以我离开后除了他偶尔找我聊几句天以外其他人都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这可能也是一种悲哀吧。
我知道他不是好学生,甚至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少年,经常和一堆小混混出入类似酒吧迪厅之类的场所,成绩勉强挂在普高边上,所以六月中考放榜后他告诉我他没考上高中,准备去一所私立学校上学时,我不是很惊讶,只是告诉他要加油。
我知道他暂时不用为未来发愁,他家有钱,所以才会供他去那所富二代聚集地上学。
我心情没什么波动,除了有一点淡淡的失望。
他和我就像两条铁轨,偶尔交错了一次,然后就各行其道,越离越远,最后看不见对方。
我尽力说服自己,我对他的情感其实没那么深,一会儿就忘了。
我告诉自己,忘记其实是很简单的。
(四)
高一,高二,然后是高三。
日子重复地过着。我依旧不改沉默的本性,但在高中,在这样一个强手如云的班级中,大家似乎都习惯于沉默,多余的言语很少,我乐得在一片寂静中穿行,这样很不错。
而那个他,已经远到只会在种种巧合下才会聊上一两句。远到只有在我做题目过度劳累之后发呆放空时,或是夜半不成眠在脑中回忆过去时才会隐约想起。
身旁再没有他的聒噪声,我竟也开始习惯如此。
但就算他再次坐在我旁边,我们也可能只是相对无言。
我们终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渐行渐远,回头寻找也只是一片茫茫人海。
我偶然听别人提起,说起他的近况,才知道他在那所学校成了我最不想看到他成为的那种人,听说他成了个风云人物,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曾有一次带着刀捅伤了一个仇人,听说他抽烟喝酒,有一次被教导主任抓到带着一个女生去开房,听说他恶名远扬,被记了几次大过,学校觉得他无药可救,但碍于他家的背景没法将他开除。
我听着那些谈话和那些啧啧声,心里默默地勾勒出了他现在的模样,却发现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他了,再也不是了。
同时,我也十分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他会甘心堕落吗?
他会记得有个人,曾跟他说加油,让他一直努力下去吗?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却是当时的我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说出来的。
我只是会在夜深人静时,心血来潮的思绪里,想着他,想着他此时应该在烟气缭绕的KTV包厢里豪饮,或是在一家不知名的快捷酒店里抱着一个女孩放肆地挥霍他的青春。
然后我会感到悲哀,为他,也为我自己。
然后我会睡着,偶尔梦见他的回声。
(五)
我没有想到会与他再相见。
高三那个短暂的寒假,那天晚上我正对着厚厚一本复习资料参禅,手机提示音打断了我的放空。竟是他的消息。
那时我已经快一年没与他联系。看到是他,我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我在XXKTVXX包厢,有点事,快来找我。”
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我又想起了初三时我给他讲题目,冷酷地指出他的低级错误时他那脸“我错了”的表情。
我没有犹豫,没有去思考这是否只是因为按错了一个按键而导致的误会,或是存心的恶搞,我只是穿好衣服,跟我妈打了声招呼,便走入了冬夜,寻找一个失落已久的浪子。
当我急匆匆地推开KTV包厢的门时,我先是被迎面打来的光晃了一下眼,然后又被一阵戏谑声席卷。
我看见有人拍打着他的后背,大声叫“竟然还真来了。”
我愣了一秒,然后把目光投向那个坐在沙发上,只穿了件黑色T恤,嘴里还叼着根烟的他,他翘起的嘴角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他会来。”
一瞬间,我眼前这个人竟又和当年的他重合了一秒,但转眼便消失了,我看向包厢里面,清一色的半大男生,清一色的抽着烟,清一色的啤酒瓶。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旁边那人的肩膀,说“对不住啊,兄弟我又赢了,喝吧。”
接着他又转向了我,我没有表情地盯着他。
“来了?随便坐,今天我和我兄弟们聚一聚,别客气。”
我花了半分钟捋清头绪,弄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盯着他看了好久,什么也没看出来。然后我瞥见了桌子上划好的白色粉末。
然后,愤怒,怨恨,可笑一起爬上心头,终于打开了我这么多年不肯轻易动用的嗓子。
“你跟我回去。”我快步走上前去想拽他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他冷笑了一声,“回哪儿去?你管我干什么?!”
我没有想太多,愤怒交织成一股力量让我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我管你干什么?你问我管你干什么?!”我拽住他的衣领,他比我高不少,但冲力还是让他趔趄了一下。我没等他反应过来,伸手给了他一拳。“你还问我管你干什么?!!”
一时间没人说话,似乎都被我吓着了,我就这么目光如炬地注视着他。
然后,没等他动手,我就感觉衣服被人从后面拽住,很大的一股力量,把我拽开,然后又是一下,我感觉天旋地转,我毕竟不是他们那种常年用拳头说话的人,三下两下就被抓住了手臂,推搡之间,额头撞到了桌角。
很痛,确实很痛,痛到我在一瞬间失声,眼前一片漆黑,但没有胸口的那个地方痛。
那些人这才放开了我,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旁边,用脚踢了踢我,“没死吧?”
我甚至笑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了一下伤口,摸出一手的血,顾不上害怕,我径直走到他面前。
他身上终于没有了那种该死的,令我魂牵的味道,只有酒精,烟草和其他什么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陌生的气味。
我叫了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真是谢谢你了,把我打醒了,我以为你没变的,起码你会成为一个和你以前一样的人,我甚至还喜欢上你了,真好笑,现在我明白了,我自己没变,所以我觉得你也不会变,我真是笨死了,不过你放心,今晚的事我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只不过——”
我盯着他的眼睛,只能在炫目的光中看清楚他漆黑的眼眸,却找不到本属于他的那束光现在藏身何处。
“我再也不认识你了。”
一片安静,只有隔壁的包厢还不断传来各种嘶吼造作的回声。我转身推门,离开了这个空旷又荒凉的地方。
(六)
跌跌撞撞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伸手一摸,血已经止住了,与头发纠缠在一起,我对着反光的玻璃照了照,发现伤口不太深,灯光下也看不大清楚。我抬手擦掉额头上的一点血,不经意的一瞥却看见了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的人远远的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叼着根烟。
我不明白他出来干什么,也许什么只是想看我笑话。
我没搭理他,一直往前走,走到了人烟已经稀少的大街上。
时不时地,我就会闻到被风带来的烟味。我从未回头,但我知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越走越快,可那股烟味一直跟着我,想要把我包围似的。
终于,等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一阵大风刮过,刺骨的寒冷。那种呛人的味道也淡了很多。我裹紧身上的夹克,以为他终是走了,便回头确认了一眼。
然后我正对上他漫不经心却又像锥子一样的目光,把我钉在原地。
良久,久到绿灯可能已经亮过了好几遍,我才艰难地开口。在不是愤怒的心情下,开口说话对我来说依然很难。
“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嘴角又勾起一抹笑,依旧不是以前的那种,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记得我以前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现在也是。”
我厌恶他这种跟女生调情似的油腔滑调,皱了下眉,想径直走开,但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薄的T恤,又忍不住说“别提以前了,你不冷吗?”
他无所谓地摇摇头,又吐了口烟,吐出的烟气马上随寒风消逝,不见踪影。
之前的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我心中又生出些许怒气,走上前去,气冲冲地夺走他手中的烟,拦腰折断扔在地上,想想终究气不过,又用脚狠狠地跺了两下。
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冰冷的,被风带走了体温,我只好匆匆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尺寸小了点,他应该穿不上,只能这样披在肩膀上聊以防寒。
红灯一闪一闪,随即换成了绿灯,没有车通过,在斑马线前我和他静静地站着,谁也不说话。
又过了很久,这次是他先开口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柔和:“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吗?我看看。”他说着就抬手想拨开我额前的碎发,脸上关切的表情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下意识地抵触任何肢体接触,往后退了退,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过了好几秒才略显尴尬地垂了下来。
我知道我得说点什么,组织了半天语言,刚一开口却被灌了一大口冷风,反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又手忙脚乱起来,把我给他披上的衣服拿了下来围在我身上,还拍了拍我的背。
“怎么了?怎么咳得这么厉害?你赶紧把衣服穿好,口罩呢?口罩有没有?”
我没办法回答他,只能对他摆摆手,然后努力地把气给喘匀了,这才平静下来。
我直起身子,就对上他的目光,仍然是担心的表情,还带着点我看不透的情感。
“真没事吧?”他又问我。
“没…就只是…风太大了而已…”
我喊了他的名字。
“嗯?怎么了?”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答应我,就今晚一次,回家去,好不好?今晚,就今晚,不要再去找那些人,好不好?”
我带着仅剩的一点重燃的希望,望着他。
他顿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去,轻蔑地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
“我他妈哪儿还有家?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爸又不管我,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鬼混,就跟我一样,你让我回哪儿去?”
听了他这番突然冒出来的话,我怔怔地看着他,心揪成了一团。我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完全不知道。
我好像也看见一个少年,死死地抠着门缝,却没有一丝光亮,在他的眼中。
我想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我拉起他冰冷的手,带着他穿过无人的路口,往街对面走去。
他下意识地想甩开我的手,却被我更用力地攥紧,像第一次他握住我的手一样。
“你要干什么?”
“带你回家。”
“风大的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的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
——沈从文《湘行书简》
(七)
夜已经很深了,风声狂啸于屋外,屋内是我与一个远行人,背对背躺着。床头一盏昏暗的夜灯守着沉默。
相背无言。
他一路上都默默地跟着我,甚至还跟我妈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于是他便以“一个借宿一晚的朋友”的身份在我家住下了,家里没有多余的床,他只能跟我挤在一张床上,尽管可能有些不情愿,但他至少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相反,他太安静了,更让我不知道有什么将会发生。
在我将睡未睡之际,他才小声叫了我的名字 ,我无声地睁开眼睛,他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就让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良久,我才开口,嗓音有点沙哑,“当时吧,当时很喜欢。”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侧着一点身子问我“什么叫当时很喜欢?”
“就是初三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很喜欢你。”
“那现在呢?”
“.......”
“你今晚为什么来找我?我以为你肯定不会来。”
“.......”
“所以说你还是喜欢我对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对他说,“我们别提这个了好吗?”
“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我,神情严肃,没有油腔滑调。
所以,我真的,还喜欢他吗?
不问原因的去找他,不顾一切的想拉他离开,甚至在以为自己死心了之后还会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我该怎么说出口?
我没有说话,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我与他对视,心却跳得更加厉害。
我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我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吗?”
点头。
“你想听故事吗?关于我的?”
点头。如果你愿意和我说明一切发生的原因的话。
“你坐起来一点,躺倒我怀里来,我来跟你讲。”
鬼使神差地,我坐了起来,他的手环住了我,稍一用力我就到了他的怀里,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与心跳,酒精的味道淡了很多。
“你知道我一直都不是好学生对吧?”
点头。
“所以我没有考上高中是很自然的事。不过你留给我的笔记我到现在还保管的好好的。之后呢,我就被我老头子送到寄宿学校去了,我记得你当时还叫我加油,对吧?”
点头。他竟然还记得。
“其实我高一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但一直到后来我发现我妈和我爸离婚了,原因是我爸在外面乱搞,你能想象吗,他送我到那个狗屁学校上学根本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摆脱我,好省出时间跟那些女的开房,很可笑吧?”
摇头。一点也不。
“在那之后就没有人管我了。我想,既然他都能乱搞凭什么我就不能?于是我就开始整天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越玩越大,就逐渐回不了头,就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今天晚上跟他们喝酒,不知道谁带的那东西,不过还好把你喊来了,不然我肯定会碰那种东西的。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终于明白,原来那些劣迹斑斑,那些无药可救,都是真的。它们都只是一个少年沉沦的过程。
我拼命摇头,又一直注视着他,想看尽他的灵魂似的。
三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痛苦中沉沦,不断下坠,他只能用那些暴戾填补心中的空虚,可越填补越空虚,这三年,只是一个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甘愿沉沦的过程。没有人拉他,只有人袖手旁观,或是将他踹得更深,直到他不能自拔,无法自救,甚至只能学会享受这种危险的沉沦。
现在,即使有个人愿意拉他,他也只会甩开那个人的手,自顾自地溺死于黑暗的沼泽中,嘴上还挂着不满足的微笑。
我颤抖着,听见自己哽咽地问他:“如果、如果初三的时候我对你说了 我喜欢你 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这次轮到他说不出话来了。
他同样注视着我,很久很久之后,他笑了一下,那一刻,过往的他又一次重叠到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别傻了,我还是会变成这样的。别瞎想,哪儿有那么容易就不让我变坏的,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而且,你别忘了我可是直的,我肯定不会答应你的。睡吧,已经很晚了,我答应你要陪你一晚的,再不睡我都快睡着了。”
他拍了一下我的脸,笑着帮我拧灭了床头灯,让我靠在他怀里睡下了。
只是,那个三年前的他,此刻正伤痕累累地站在我面前,举起一只幽灵般的手指控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帮我一把?你明明可以做到的!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他在骗我,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同的答案。
曾经有一个飞扬的少年,被一次又一次推向深渊,本来有个人能在他下坠之前拉住他,可是那个人没有,他确实拉了他一把,但旋即松开,然后掉头离去,站在悬崖边等待,还以为自己已经给了他自由。
如果可以,我将用所有说“对不起”的勇气与悔恨把时空撕开一道裂缝,大步走回当初,狠狠地扇当时的自己一巴掌,再转身用力地拥抱他,对他说一万遍“我喜欢你”。
只是此刻,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躺在他怀里,任泪水带走体温,带走所有想说出口的抱歉。
他将我抱得更紧,把头埋在我的肩膀里,我能感受到他炙热的温度。
然后我睡着了,梦见他的回声。还有他的亲吻。
(九)
我是被关门声吵醒的。
明明已经够轻手轻脚,但他离开的声音还是太大了,于我而言。
我伸手一摸身侧,被子还有点暖和,我把脸埋于其中,嗅得一星半点他的味道。
脸碰到了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是他那略显笨拙的字。
对不起,我想了很久,还是选择离开了。可能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改变不了什么,至少不要拖累了你。你对我的祝福,我现在还给你吧,你一定要加油。
另外,昨晚趁你睡着的时候我说了很多遍“我爱你”,你没回答我,但我知道你会一直记得我。为了不让你留下遗憾,我已经偷偷亲过你了,这应该是你的初吻吧。初吻收下了,别的就算了吧。
你要好好的,以后可能没机会见到了,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希望你也是。谢谢。
看完最后一句话,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是的,只是一切来得都不是时候。哪里会有圆满的结局,对于我和他这样两个本就不完整的人来说。
即使明了了彼此的心意,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凭吊而已,为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情愫献上最后一捧花,然后低下头悼念。
对不起。
我抹掉眼泪,站在三楼的窗子前注视着楼下的动静。想再看他一眼,记住他。
终于,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一件单薄的T恤,背后写着“ANTI THE WORLD”,手插着口袋,一路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转角消失之前他定了定,顿了顿脚步,像是听见了了我的乞求一般,回头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笑了一下,很短的时间,但已足够我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深深烙刻一遍。
然后他消失在转角,不见踪影,只剩一缕随风飘散的烟气。
好吧,我答应你,我会记住你一辈子,你可别忘了我。
我从此再没见过他。
(九)
微雨的黄昏,没有夕阳,没有晚霞,只有剪不断的雨丝。
一路打听辗转来到这里时时间已经不早,保安差点没让我进来。
我在逼仄的小路上穿行,偶尔停下来寻找和辨认,黑衣下摆不时碰到低矮的灌木,沙沙作响,沾了些雨水。
我打着把伞,在雨中找了一会儿,才终于看到那个小小的地方。
终于找到你了,我心想,深吸了一口气,步履稳重地走了过去,蹲了下来,平视着他。
“好久不见,终于让我找到你了,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你了。”
眼前有一点模糊,我以为是水汽让眼镜起了雾,摘下来准备擦一擦,却发现好像不是这样的。
“啊,对不起啊,一来就让你看到我哭,太丢人了.....”
我坐在他旁边,一阵凉意,我没有去管,只是一遍又一遍去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大理石。
他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我,一直都是,任我怎么跟他倾诉我这些年的一切过往。
“嗯...我这些年很好,我现在是个医生了,我厉害吧....”
“我话也多了,你发现了没有,我也开始交朋友了,不过我还是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的...
“也许比朋友还多一点吧.....”
“不说这个了,以前你说我的声音特别好听,你现在听到了吧,别人也说过的....”
“我这些年特别想你,你是不是也很想我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你为什么....”
............
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哪怕骂我也好,你只要能再跟我说一次话就好了。
我现在这么唠叨你肯定很烦吧?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要讲,你慢慢听吧,不过不急,我还有很多时间。
你也有永恒的时间,不是吗?
大理石墓碑上他的照片不会说话,照片中的人面色有点阴沉,正盯着我,我也盯着他。
我看着他褪尽青春的脸,试着笑了一下。
只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在失去他音讯的第十年,我终于再次找到了他。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对于我和他来说,故事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此后任何的回声都是狗尾续貂。
他于二十八岁那一年的某个夜里,死于吸毒过量,同他一起暴毙的还有一名年轻女性,警方发现时两人依旧保持着死亡时的姿态,浑身赤裸,一丝不挂。
等到这则消息传到我耳中时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我因此回到这座小城,从别人手里接过一沓泛黄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据说那是他空无一物的家中唯一能辨认出来的东西。我的笔记。年少的我。年少的他。
他现在睡在一个小墓园中,终于结束了他浪荡,断线风筝似的一生。
我从此,也与我这辈子唯一一个爱过的人,天人两隔,再不能相见。
我当然一直记着那个承诺。我知道他也同样记着,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沤珠槿艳也好,一场大梦也罢,我所拥有的有且只有一段模糊又深刻的记忆。愈发遥远,愈发模糊,愈发像空荡山谷里的寂静回声。
从此以后,我只能在遥远的深夜,在混乱的梦中,听见他飘渺的声音。
他终于成为了回声,永恒地回荡在这世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的胸膛中,穿插在那个人的灵魂里,生生不休,亘古不灭。
我也终究成为了回声,游荡在我和他曾存在的山谷之中,越来越飘渺,越来越虚弱,最后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也许,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完美的回声。
我终其一生追寻的,也只是一场完美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