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前,有个名叫赵春来的文人,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这个好,是对于他自己。因是他写的那些个劳什子东西,实在没什么人看,仅有的几个读者里头,亲朋好友就占了一多半。赵春来二十七八,也没个媳妇,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上过学堂的人,却是没个什么挣钱的本事,村子上有吆喝卖烧饼的,有整天舞着锤子的铁匠,有在富贵人家做事情的包身工,最后最多的,也就是晨戴露晚披霜背着䦆头走四田的庄稼人了,总之每个人都有一项养家糊口的本事,除了这位赵春来。
赵春来的爹当年说是去省城谋差事去了,头几年还月月的寄钱回家,寄的也不少,那一个月头寄的,足有一个庄稼人小半年的收成,这让村里头的人们着实眼馋了一把,都互相传着,准是这赵春来的爹遇到了什么贵人,也有的说是撞了狗屎运捡了钱了,这些话传到赵春来他娘的耳朵里,他娘得意的一笑,叫他们编去吧,随便编,么甚本事还要恶心个人来。
再后来,有人传着说是长相俊朗的赵春来他爹傍上了城里的阔太太,便是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这话传到赵春来他娘耳朵里,着实是比旁话刺耳了点,但是她也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便托着人写了信让带给她丈夫,帮忙带信的人叫个李二狗,这人常年在城里镇上来回的跑。
说是见过的市面也广,其实就是个无所事事的混子,在好些年前常常干些敲寡妇门偷乞丐钱的害臊事儿。只不过前些年,村里的信使在路上遇到了逮人,丢了性命,村子里急缺个往来送信带东西的人,可细细想来,村子里经常外出去城里的人,好像也就李二狗,这狗怂虽说是经常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总不是些什么大事,也正好给他个正当事情做,好养养他那要人命的老娘。
为什么说他老娘要人命呢?说起李二狗的老娘郝春莲,歪是这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大嗓门,别的本事没有,骂起人来是无人能出其右,从村头到村尾,谁要是见了这个郝春莲,准是躲得远远的,因是她除了嗓门大骂人厉害,更是有个癖好,那就是逢人便逮着说她那死去的丈夫,说她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是村子里如何如何的人,说她的命是如何如何的苦,她的丈夫,是在一回洪水中离了人世的,倒也真是个难得好人。
这个村子叫个引水村,引水村上面有个上引水村,这是因为途径两个村子的那条弯弯银银的河流叫引水河,引水河上每年雨季的时候,总要发上个几回山水,每回山水又总要死上那么几个人,其中有一回引水村里的傻子狗毛正蹲在引水河边屙屎,谁晓得那山水来的快,也没人去专门记得这个没人管的傻子,便是被那山水冲了去。
就这也没人注意到,是哪一天村里的王铁匠忽然问来补锅的郝春连说:“诶?擦村里的围个欠仙子了,怎嘛好少时见不着了。”郝春连也是,将头发往耳朵上一滑道:“呀!是了么,个欠仙子狗毛是好少时不见乃嘞。”过了晌午,在河岸下游种地的牛二蛋见自家地里躺着个什么物事,走近了仔细一瞧,才瞧出来这是村里的傻子狗毛,浑身光溜溜的,他那破烂衣裳应是被洪水给冲了去。
说回郝春莲的丈夫,那是在哪一年的汛期,引水河同往年一样,发了山洪,引水村的村民们都上了堤坝看山洪,这是引水村人每年重要的节日项目。赵春来他娘李玉莲眼子尖,突然就指着河岸一处大喊道:“那是谁家的娃,怎嘛哈在河滩上了,赶紧的想一想办法来!”她这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个五六岁的娃在河滩上,准是还在那玩耍。“呀!毛蛋,歪是毛蛋么!”登时,一裹着皮袄的妇人惊丧着喊着。喊完,便要冲下去救自己的娃,愣是被跟前众人拦着,山洪足有十多米高带着泰山压顶之势滚滚而来,河岸两边的庄稼地一下子没了进去,没了踪影。天地无情,在这大自然的怪力之下,人间的种种倒成了平常河畔见的一株水草苗苗,经不住什么风浪的。
裹着皮袄的少妇是村长的小老婆郭宝宝,村长朱富龙前些天去了县城开全县防洪动员大会去了,至今未归。如今郭宝宝五岁的儿子就在那万恶的洪水前头,这一下郭宝宝疯了一样的往河那边看,脸都哭成了泪人:“呀,我的宝儿呀,今儿明明是交给狗怂顺子带出去耍去了,怎嘛在河岸上了呀!怎嘛在了呀!”周围一众人也没甚办法,眼看着山洪就下来了,那宝儿还回头,像是望见了自己的娘亲,一个劲的挥手,手里还抓这个青蛙,笑的合不拢嘴,全然不知身后的洪水铺天盖地的来了。
正在这时,只见李二狗他爹,李有三,好像是刚好经过那里来堤坝上赶着看山洪来着,正在路上,便看见了还在河滩上耍的朱小宝,心里叫了一声:“呀!这不是村长的小儿子。”也不看那洪水就快要冲将下来,顺着坡往河滩上跑了下去,堤坝上的一众人只看到一个人影以极快的步子不要命的向河滩上跑去,好带让李有三跑到那小娃娃旁边,一把将他抱起,那洪水便下了来,一下子两个人全没在了黄橙橙的洪水里。堤坝上的众人看的呆了,纷纷思量着那是个谁了,不要命嘞哇。汹涌的水汤子里,只见李有三抱着朱小宝身下双腿一瞪,愣是出了水面。
“是李有三,歪是李有三么!”人群中不知谁呼喊了一声,众人再细看,这才分辨出来这是郝春莲的丈夫,坏狗怂李二蛋他爹,李有三。李有三是引水村出了名的耍水好手,平常下河摸个鱼能憋好一阵才上来。这下,一众人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希望,只盯着那在猛烈的山洪里挣扎的李有三,和他怀中抱着的朱小宝。河岸边上有块搭高的小石台,是平常村里人往河里倒脏水用的地方。
堤坝上,李玉莲平日里也是个精明人,如今一下想了起来,便把怀中的赵春来给了王铁匠抱着,自己迈开腿疯了的往石台那边跑,如今水面上涨,石台距水面应是不高的,她一边跑一边朝河里喊着:“李有三,李有三,到这里来,游到这里来。”也不知洪水中的李有三是听到了堤坝上李玉莲的叫喊,还是自己也想起了那石台来,抱着朱小宝也是拼了命的朝那石台游过去。众人这才醒悟过来,也往那石台跑去,教书先生曹仙才扶着瘫软着的村长小老婆郭宝宝也朝那边蹒跚过去。
水中的李有三拼命的游着,堤坝上的村民们叫喊着:“有三,有三,游,游么!”待那李有三终于要游到石台边的时候,曹仙才远远的看着,嘴里还不忘吟着:“呀!真是个浪里白条李有三啊,夫人,小公子有救啦!”听得这话,郭宝宝一下子从绝望中回过神来,往水里一看,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儿子朱小宝,和抱着他拼命向石台边游的李有三,便是一下子挣脱了曹仙才的搀扶,一路小跑也到了石台上,石台边上也是挤满了人,一个个在离水边两三米远的地方给李有三鼓着劲。
“啊呀!过来嘞,过来嘞,过来嘞么!这李有三,以后有福嘞呀!”光棍胡福同在石台边的美美地叫着,似是羡慕起了水中的李有三,心里盘道着,哎呀!这救了村长朱福龙最宠爱的小公子,也是大功一件呀!水里的李有三已经游了过来,也是已经精疲力尽,愣是拼了最后一口气力拼了命地往石台边游着,堤坝上的郭宝宝已经跑了过来,身上的旗袍脏了也不管不顾的了,她跑过来推开众人,爬到石台边上,同她一起爬着的,还有盼着自己丈夫平安归来的郝春莲,此时,她的心里除了丈夫能带着朱小宝爬上岸,也盘算了村长回来会怎么报答自己这个争气的丈夫,真是时来运转,命从灾来呀!
正想着,突然,只见一个浪头打过来,将李有三一下子打入水了去,石台边的人们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汹涌的引水河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只过了十来秒,李有三又浮上了水面,怀里依旧死死地抱着朱小宝,众人舒了一口气,李有三终于到石台边上了,媳妇郝春莲、村长媳妇郭宝宝、铁匠王根生、教书先生曹仙才等等一众人一下子涌过来都想着把手伸过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郭宝宝先接到了朱小宝,一下子哭出了生,旁边曹仙才着急将娃肚里的水拍出来,伸过手去抱朱小宝,不料刚想站起身来的郭宝宝脚下一滑,楞时向边上摔了下去,众人眼疾手快纷纷拽住郭宝宝,却不曾想李有三刚搭上石台的手,一下子被郭宝宝那硬底儿的小皮鞋那么一踩,瞬时,李有三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刚搭上水面的半个身子又向着黄橙橙的引水河沉去,是啊,这个拼了命游过来的男人,不管他的初衷只是为了救一个即将被洪水吞没的孩子,命运之神还是在这最后一刻断掉了他生的希望,命运啊,有时候便是这么的不公。
郝春莲哭喊着:“有三,有三,三儿,你起来呀,你起来呀,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