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纸
大白纸现在也有,但是不像以前那么用途广泛了。当时上学的时候,特别是上小学的时候,除了作业本以外,自己用的练习本全用大白纸装订。那时候基本每个小卖部里都卖这种纸,五分钱一张,拿回家对折几次,裁成小纸片,再用白线绳装订起来,就是一个不错的练习本了。如果你肯化去一毛钱,买两张大白纸,就能装订一个很厚实的大本子,如果再能用牛皮纸做封面,就更漂亮了。大白纸上没有格子,又不可能每张纸上画出格子,所以一般的做法是找一张比较厚实的纸片,打好粗重的格子,垫在纸下面,就可以在白纸上写出整齐的字行了。
这种大白纸在农村特别实用,除了给孩子订本子以外,还可以在过年的时候糊窗子。那时候家里没有玻璃窗,家家户户的窗子都是用纸糊的,而堂屋的棋窗,更是家里最漂亮的窗子了。堂屋一般在正北方向,是家里最重要的房子。一般来客人了,主人要出大门迎接。不管是来人谁,即便是最熟悉的亲戚,或者是每天见面的乡党,但只要到了大门口,主人一定会让他先进门的。如果来人很客气,不愿意先进门,就免不了在大门口外一阵推让。
到了堂屋门口,更不能失了礼节,又是一番推让。这可能也是从古人那里传下来的,还真有点“分庭抗礼”的意味。老家人并不在门口对面作揖,但大家都很客气,很喜悦,很谦让,老老少少门口见面,都有一种真诚友善的和悦之气。在城里,这种讲究好像就少多了。这还真有点“礼失而求诸野”的味道呢。那年刚结婚,我带着妻子去乡下亲戚家串门认亲,却忘了向她交代清楚这一点,在去上洞子湾干爹家的时候,我正在门口和干爹谦让,不肯先进门,一抬头发现妻子早已未进大门了,在院子里等我们。我有点不好意思,生怕干爹笑话我找了一个没礼貌的姑娘。干爹哈哈笑着说,城里的孩子都不讲究这些,这都是我们乡下人的老封建,是虚意儿,不要太认真了。这时妻子自己也发现了问题,因为她进门许久不见我们进来,回头再看时,我还和干爹在门口谦让。所以在我和干爹谦让着进堂屋时,妻无论如何不敢先进去了。
堂屋再简陋,也要筑高台,开哨眼,留猫眼,居中开双扇门,特别是窗子,也是对扇的木窗。在两扇窗板的外面,还要挂上一扇做成有好多小格子的棋窗,这扇棋窗就要用大白纸糊掉。
一进腊月,人们做的和过年有关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下堂屋上的棋窗,抖去浮土,撕下旧纸,准备糊窗子。人们赶集买来五色纸,剪成小方块,并一方一方按自己构思的图案把窗子糊起来,花花绿绿地特别喜庆。
我们家一般用大白纸糊窗子。在棋窗格子上均匀地抹上一层浆糊,再潲湿纸张,整张地铺在上面,再压紧实。晒干以后,那大白纸就紧紧地绷在棋窗上了,洁白如玉,素雅大方。三奶奶在世的时候,还从庙坪上带过来她剪的大红窗花,有时候我们在每个格子里贴一个窗花,就很显得与众不同了。
三奶奶大个子小脚,极爱干净,已去世多年。现在想来,她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剪纸艺术家。我最近带学生去北京参加全国第八届青少年文化遗产知识大赛,带去了我们自己拍的一部微电影,并在这次大赛上获得全国最佳影片银奖。这部微电影要表现的,就是年轻人对剪纸艺术的学习和传承,为此我还拜访了一些剪纸艺人,查阅了不少资料,好像把它作为一门艺术搞得还比较复杂。三奶奶的剪纸,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她没有固定的窗花底样,而是在山里干活,看到什么就能剪出什么。我有一次看到她拿剪羊毛的大剪刀剪窗花,剪的是在一丛繁密的花朵草芽之间一只双手作揖的小老鼠,特别可爱。三奶奶剪的窗花,每年贴,也每年撕,最后竟没有能留下一张,让我们小辈们做个念想。
在雪白的窗户纸上贴上大红的窗花并张挂起来时,过年的氛围就比较浓厚了。
大白纸还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糊墙。但用大白纸糊墙,在那时,是一个比较奢侈的屋内装饰了。记得当时一开始流行糊墙,用的都是报纸。但是报纸并不易得。父亲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有时候还可从学校里拿回一些报纸,有的送了人,有的我们自己糊了墙。
用报纸糊墙肘,得先煮一大锅莜面浆子,倒在大搪瓷盆里放凉搅匀,把报纸平铺在炕桌上,上面用小笤帚均匀地刷上一层浆子,再小心地翼翼地提起来,用大笤帚扫到墙上去。这个过程一定要细心,特别注意要把报纸放正,不能倾斜,更不能倒着贴。我就见过一个粗心的人胡乱糊的墙,有的报纸倒着,有的正着,有的斜躺着。你想要了解报纸上的内容,得不停地把脖子转圈。细心的人用报纸糊的墙,特别周正,特别是每隔几张,还要糊一张彩版的,很好看。
人们从用报纸糊墙这件事上看到了好处,就是这些白净的字纸可以遮盖灰暗粗糙的泥皮子墙,使房间变得干净而温馨。但是后来发现,墙面是变整洁了,但屋顶的椽檩早被油烟熏黑了,于是决定用报纸糊顶棚。
这真是个复杂的技术,活非心灵手巧的人不办。记得那时候父亲给好多人家糊过顶棚,在给我们家的上房糊顶棚时,我和妈妈站在下面伺候他。他先绕墙钉了一圈五寸大铁钉,并把钉帽露在外面,然后在这些铁钉上拴上筷子粗的麻绳,把整个屋顶拉成一个一个一尺见方的麻绳小方块,在在这些小方块上糊上报纸。
用报纸糊好了墙面,再糊好顶棚,等到潮气晾干,报纸绷紧,推门进去,你就能看到整整一房子文字,能闻见浆糊的莜面味,报纸的油墨味,淡淡的,很香。特别是满墙的文字,有新闻报导,有文化常识,有生活小窍门,每天进屋都能扫一眼,全都烂熟于心,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年轻的克林顿和老布什竞选美国总统,结果老布什胜出,那张报纸就糊在窗子下面的墙上。
那时候我们家有一张红漆三抽实木桌,就放置在这样一个全用报纸糊成的房子里,显得很醒目,也很高档。桌子上面摆的最值钱的物件便是一个布面木匣收音机,收音机正面有大小四个旋钮,用来调台,调音量,调长短波。每晚八点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准时播放由李野默演播的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晚上吃完饭,给猪放了食,给驴添了夜草,我就趴在桌子上听书。路遥温热的文字,李野默充满磁性的男中音,经常听得我入痴如醉,泪水涟涟。有时候收音机有了杂音。
而这个报纸糊成的屋子,就是我灵魂深处的永远的家。爸爸盖的房子,糊的墙,妈妈烧的炕,我们一家四人不知道在那一面热炕上睡了多少个日夜。现在有时候一觉醒来,恍惚间觉得就在那面热炕上,就在妈妈身边,我一翻身,仿佛一只胳膊就能搭在妈妈的身上,但回到现实中,又徒有四壁,经常湿了眼眶。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家,那里永远住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能用大白纸糊墙,是很迟的事了,这场革命先是从换顶棚开始的。用报纸和麻绳糊的顶棚特别结实耐用,有人不换新,哪个地方破了,就再糊一块报纸,二三十年过去,这顶棚就结了厚厚的一层。但这会产生新的问题,顶棚里面很容易成为老鼠的家。老鼠们白天出外觅食还算安静,一到晚上,它们成群结队从椽花眼哨眶猫眼窜进顶棚,朴腾朴腾从里面走过,能把人从睡梦中惊醒,所以好多人家后来就决定拆掉这藏污纳垢的东西。
当时不知是谁发明的用大白纸打顶棚的方法,就是在房顶拉两层白线绳,将大白纸夹在中间,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多了。这种办法简单易行,很快就流行开了。后来人们索性把墙上的旧报纸都揭了糊上大白纸,这样整个房子里就变成了雪白的颜色。有些人家还在墙面上贴上“屠夫状元”“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薛刚反唐”这样题材的一方块一方块的连环彩画,图文并茂,又是另外一种风格。
因为有这样的消费,大白纸销量就越来越大了,当时所有的商店门市部小卖部都在醒目的位置放着一摞一摞的大白纸出售。
另外,如果谁家有老人去世,大白纸又有了新的用途。
那时候办丧事,人们只消花去五毛钱买上十张大白纸卷成卷夹在胳膊底下,就可去主人家搭情了。因为这样,在农村办丧事又叫烧纸。记得奶奶烧三年纸的时候,邻里乡党,四山亲戚来了两三百人,白花花的纸卷码放了满满一上房台子。第一次见有这么多的白纸,我心里忽然想,烧了多可惜呀,就偷偷地从里面抽出几卷放了起来,奶奶烧完纸以后,我就把这些纸装订成几个厚重的大本子,并配上了牛皮纸封皮,把父亲给我买的一本《少年作文大全》基本上抄写了一遍。这本书有一砖头后,里面并不是少年人写的作文,而是从世界名著里面摘抄的经典选段,如写风云雨雪的,写花草树木的,写飞鸟虫鱼的,写江河湖泊的,写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的,全都归了类,一大段一大段地集中在那里。这本书早已丢失,只是我用大白纸抄写的东西,至今还有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