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父 亲
记得初中的时候课本里有篇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那时老师在课堂上循循善诱让我们体会作者对父亲的那种真情实感,而我一直无感,从小到大写作文也没有写过父亲。
我们家七个孩子,上面六个都是女孩,最小的弟弟收尾,我排行老六。在我们眼里(包括母亲)父亲一直都是那么严苛冷峻,眉头紧锁,不拘言笑,很少和我们坐在一起聊天,稍微做错一点事就要大发雷霆,连母亲也不能幸免。听母亲说,最早农村还是集体化管理的时候,父亲被推举过做队长,因为他的刚正不阿身先士卒,不会迎合上层领导,遇到苦活累活自己先上,最后吃力不讨好,母亲因为孩子多需要照顾便让他辞了。即便如此,他的威严也仍然让村人敬畏。我记得那时候只要他坐在厅堂上,就没有哪个孩子敢到我家来的,他对我们更是要求严格,比如不可以大声喧哗打闹说笑(任何场所任何年龄),有长辈在不能上桌子吃饭,穿着朴素不能打扮,有一次有个姐姐就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被他看见立马训斥:你还有一个辫子跑哪里去了?(那个年代女孩子都捏两个麻花辫低低地垂着)。他对我们的教育也是流血不流泪,出则铿锵入则温良,姐姐们跟在他后面种庄稼一点也不比村上的小伙子们差,就算累了身上哪里磕破了受伤了都不敢坑气忍受着。如果不小心弄坏了庄稼那天你就别想好好吃饭了。有时我们不小心弄坏了庄稼,都吓得赶紧把它们扶正,如果是幼苗会用土把它围合好,保持它活着的假象,待父亲发现它们死了眼里便流露出万分的惋惜和心疼。虽然父亲也没有用暴力揍过我们,但是他那种凌厉的目光,捏得紧紧的拳头,霹雳一声吼,就足以让我们胆战心惊。弟弟是家里唯一男孩,他也是一视同仁并没有特别溺爱。农闲时光姐姐们都要在家做女红针线活,那也是村里顶呱呱的手艺,如果被他看到你无所事事的样子一定又是一顿大骂。
有一次我随父亲摇草绳,可能因为力气太小控制不住,草绳弹了回去,草绳松了好长一段,父亲立马暴跳如雷,“你看看你连草绳都摇不好以后还能做什么事!饭都吃到哪里去了!”可能当时我处在敏感的青春期,立马摔下刚刚捡起来的草绳,回了一句嘴一路哭着跑回家了。我当时当众武逆他,以父亲的自尊和脾气他没有撵上来暴揍我一顿,心里一定也是翻腾着极大的内伤。父亲说话一言九鼎没有谁敢违抗的,连村里人都敬三分,姐姐们更是不敢顶撞,只有顺受,她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和道路,而我们后面几个小的生得逢时还有时机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父亲最值得骄傲的应该就是我们全家赖以生存的十亩田,几乎每年都是队里厂量最高的,我们家也是第一个忙完农活的,如果有人向他取经,他的脸上会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滔滔不绝地传经授业。这十亩田让他养育了七个儿女,盖了三次房子,陪嫁了四个姐姐的嫁妆。
父亲一辈子要强,自尊心极强,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做队里的标杆。从茅草屋到泥屋到砖头屋再到楼房,也是要走在前面,光靠田里的收入是有限的,只能靠节省来弥补经济上的匮乏,所以我们家是队里最能干又最苦的一户人家。一年好像只有三个节日或者来客人了家里人才能吃到荤菜。到了农忙的时候,父亲每天要干很多很重的活,母亲会买一斤肉和着菜炒炒放在父亲面前,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去夹那碗菜,但是每次我们去桌上夹菜的时候,父亲总会给我们每人夹一片肉。
后来时兴去城里打工,五姐便想远离家门去无锡打工,作为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父亲段然不肯,因为他怕别人在背后闲言碎语,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抛头露面会坏了名声。后来五姐还是走了,他便放话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所以刚开始几年五姐回家父亲都是板着脸不和她说话。直到有一年,父亲去医院检查被告知得了胃癌,一时间家里感觉天都塌了,只有大姐二姐出嫁了,其他的都还在家,这个家没有父亲顶着真难以想象。我那时还在上学,对于生死离别很模糊感觉还很遥远。只记得那段时间父亲一直沉默寡言,一个月后他瘦了很多也很难吃得下东西,我们都以为他快不行了,母亲和几个大姐姐们终日以泪洗面,有一天父亲说:我要去一趟无锡。那时的他也许是把这当作他的最后一次旅程吧,又或者是为了解自己心头的最后一个结。临出门的头一天,他默默地把双手背在后面在自家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田里的每一寸土地他应该都用脚丈量过了。。。
后来五姐带他去无锡医院重新检查了下,原来是胃炎不是胃癌,经过有效治疗,他很快就恢复了,一个多月后他就回老家了,精神饱满,走路生风,全村的人都惊呆了,觉得这是个奇迹,都说是父亲的命太大太硬。从那以后,父亲应该是在心里接纳了五姐,而且非常引以为豪,逢人便会讲自己的这段经历。父亲慢慢恢复好身体之后,依然全然地继续投入到他的土地王国,脾气也还会暴躁,但也开始接受认同新事物了。三姐四姐出嫁后我和弟弟也出来了,留下他们两个守着老房子和几亩田,直到七十多岁经我们劝说才没有种田了。我们和父亲之间始终是习惯性的疏远着,在外面的喜怒哀乐都只回家和母亲说,如果打电话回去是父亲接的,就公文式的三句话:吃饭了吗?最近身体怎么样?让妈妈来接电话。他也很少过问我们在外面的事。
最近几年春节回老家开始不习惯老家的冷,前几年回家父亲居然特意买了一个电热毯,晚上在我睡觉之前铺在床上并开好档位,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寒冷慢慢在体内慢慢溶解,连同慢慢消融的是对父亲一直以来的的疏远和隔阂。母亲虽然性格温和,但做事不如父亲细致。回去喜欢吃老家的烤山芋,老家烧柴锅,饭烧好后把山芋放在锅洞里用柴火的余温把山芋包裹起来烤熟,母亲总是会烤得要么焦要么生,不均匀,有一次父亲亲自去挑选个头适中的山芋,埋在锅洞里隔一会就去翻一下,最后烤出来的山芋真是软硬适中,喷香入鼻。看着我们满足地生吞活剥,他很自豪地解说烤好山芋的心得和细节,在冬日温煦的阳光里,那个瞬间让我感觉恍如隔世。他知道我喜欢吃辣椒,说母亲炒的辣椒没他炒的好吃,去年回家他去菜园摘了一些很辣的辣椒,一根根洗,一片片切,倒油入锅翻炒,每一步都是那么缓慢而平和,在缭绕的烟雾里呛人的辣味使他一直不断地咳嗽,他佝偻着腰,低垂着眉,动作轻缓,已然没了往日的威严和霸气,那时的我突然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那一刻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真的老了。。。
父亲八十多岁了还思维清晰,逻辑分明,记忆力又好,说话言简意赅,老来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看电视,特别是武侠剧,只是近几年眼睛视力越来越差,电视也看不清了,腿脚又不方便,他是个极度自尊的人,他不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是不想在我们面前表现得那么无能为力,也不想连累我们,他一辈子都是骄傲的铁骨铮铮的汉子。
父亲养育了我们七个孩子,也许是受他性格影响,都很好强,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会咬牙坚持,并且要做到最好。从小我就盼着要早点远离家,远离父亲,远离将要经历这种生活的可能性,不管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困难和阻碍也不想回家,感觉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现在年岁渐长却常常挂念着回家,挂念那个年轻的时候拼命逃离年老了却再也回不去的家。每次回家,不管孩子们多么放肆撒野,父亲都会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在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父亲,理解了在那个年代父亲仅仅通过十亩田要养活我们七个孩子,又不甘人后,每天背负着强大的焦虑,他的自尊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他不会向任何人表现出他的脆弱,就像一座山坚硬生冷地罩着这个家。现在我们条件都好了,可是每年回去给他钱都要一番拉扯不肯要,他不会在言语上表达我们在外不容易,而在这一番拉扯里我们感受到了。虽然他和年轻时一样保持着勤俭持家的习惯,但是精神上应该是如释重负了。他还和年轻时一样常常静坐于厅堂之上,一言不发,只是彼时今日,物是人非,不知道他会不会经常回忆起他自己的似水流年,曾经过往。。。
愿父亲永远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