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享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享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一一张岱《湖心亭看雪》
我突然想喝酒了,那一年,埋在西湖边上的那坛酒。
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湖心亭,大雪。
有人在亭中饮酒,有人在湖中乘舟。有人虚席以待,有人欣然前往。命运让张岱在那一天独往湖心亭看雪,遇到那两个金陵客。对饮一场,留佳话一段。
若说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么张岱就是他那个朝代的才人,且是个风雅逍遥的才人。他原本居住在杭州,出身仕宦世家。少时为富贵公子,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这样爱好玩乐且精于玩乐的人,才能够在大雪天造方湖心亭,才能够在湖心亭寻得知音。
那两个金陵客也是极风雅的人,跋山涉水赶了来,赶上这场大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他风雪满肩,他在旁温酒。也许他们是商贾,兜兜转转正好来到西湖;也许他们是文人墨客,特地来赏雪赋诗,一盏琥珀词一首;也许他们是多年未见江湖漂泊客,在某年某月某时某地赴一个旧约,醉笑三万场,相逢泯恩怨。谁知道呢?张岱没问,我们便无从知晓。
只知道那时候张岱站在小舟上,好兴致地举目远眺,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山水天色。待船划到湖心亭,却看见两个人席地煮酒谈笑风生,小童子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他们也看到他,穿毳衣拥炉火的翩翩公子,立在船头恍若谪仙。都惊喜不已,于是他们盛情邀约:“湖中焉得更有此人!”船家喃喃自语:“莫说相公痴, 更有痴似相公者!”
掩卷叹息,心生向往。很羡慕古人的纯粹,我遇见你,几倾杯几笑谈便引为知己。若是志不同道不合,大可拂袖而去。不问前尘往事,不问后来如何,只是醉一场。一晌贪欢也罢, 浮生原本如梦。李太白也曾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古时知交大抵如此。子期听懂了伯牙那一曲高山流水,便与他成为知己;惠子能和生于对天地万物都做个辩论,看着水火不容,却亦是知己。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林妹妹将宝玉视为知己的同时,也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句:“既为知己,又何来金玉之说。”你看,知己也是留不住的。子期终究离世,伯牙毁琴身不复弹奏,他说世上再没人能听懂他的琴音。惠子去世,只留一座孤坟和 一个人寂寥的心。张岱亦是,也许他余生都没有再看过那样一场雪,遇到那两个能对饮的人。朝代更迭,他终生不仕, 隐居在山中著书。当他在临窗的书案前写几行小楷,看院中桃花开了又落,看雁字飞去又飞回,是不是偶尔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感慨一句旧人不复。
长亭短亭,行人匆匆不停。
沉浮往事,俱化烟尘。兰享不会再有一群文人曲水流觞,吟诗作对;放鹤亭不会再有一个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漫看烟雨斜阳;醉翁亭不会再有一个人醉如玉山将倾,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湖心亭亦不会再有一个人拥火听雪,等候知己。可是你看,那湖水还泛着波浪,那满地斜阳还一如往常, 那杯清酒还不肯凉,那个人还念念不忘。我宁愿相信终有一天,会有人携了满城飞霜,青衫袖上沾一片月光,笑语盈盈踏歌而来。
一面湖,一个人,一段过往。一座亭里醉一场。
何须费心思量。来年开春,埋下的那坛酒也是时候挖出来了。
待西湖烟花三月景,湖心享中可闻鸟语花香,可见湖水微漾,不醉不归。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