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为一篇文学巨著,篇幅浩瀚,内容博大精深,蕴藏了文史哲等大量信息。针对这部文学宝典,各家研究不拘一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前人之述备矣,在此不再赘述,只是从这浩瀚的篇幅中选择一回欣赏把玩一番,从这如百花园般的秀林中撷取一枚纤枝,品味一番。这枚纤枝即是撷取的第一回,他在这部篇幅浩瀚的巨著中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为整本书以后的关目设置埋下伏笔,做好铺垫,奠定了整本书的情感基调。
《红楼梦》作者匠心独具的谋篇布局手法与全书结构上的严谨使得整部作品在描写琐碎的日常生活时具备了一种奇特的完整性、丰富性与宏大性,周汝昌先生将《红楼梦》的谋篇布局手法称作“大对称”之结构法,他认为正是这种大对称的结构法使得《红楼梦》一书具备了一种奇特的“双面性”,这一特性在小说的第一回中便体现出来,如第一回出场的人物“甄士隐”和“贾雨村”,即“真”和“假”两类人物,书的目的是将“真”隐去,以“假”演真,即小说第一回所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在结构上对红楼梦的解读,下边我将从文章内容与阅读过程中的心理感受等方面着手来解读这部文学名著。
如将篇幅浩瀚的全书比作是一个百花园的话,那每一章节可以称为将这百花串联起来的枝条,至于挑哪一回,我本人比较倾向于第一回,我认为第一回在全书中有着总线和提纲挈领的作用,有的红学家认为第五回是全书的总纲,而在我看来,第一回却是全书的总目,第五回中的金陵十二钗图册和《红楼梦曲》所提示的人物结局在第一回《好了歌》及其注内早已有了概括的说明,而且《好了歌》及其注是在更大范围、更深的意义上揭示了全书人物命运,为全书构建了一幅封建末世的图画,奠定了全书悲剧的基调。关于《红楼梦》的悲剧性主题,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认为:《红楼梦》是彻头彻尾之悲剧,“悲剧中之悲剧”,王国维的思想受叔本华影响,他认为《红楼梦》的悲剧是叔本华悲剧中最有价值最具壮美之悲剧,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王国维先生作的《红楼梦评论》,这里不再赘述。现在回到《红楼梦》第一回来,在第一回开篇以“作者自云”四字交代了创作的源起,这段文字在读者看来会觉得整部小说是带有作者自传性的,关于小说自传性的问题,历来争议也颇多,各家不一。而后,作者以神幻的笔法写了青埂峰下顽石“无才补天,幻形入世”,“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又复还本质,将自己的尘世经历编写成书,镌刻石上,由空空道人抄录向世传奇的神话故事,且敷衍出的这一段故事:“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这样写一来作者用障眼法使读者与书中人物之间产生了一种距离,有距离便生出美感;一来如一些学者所言,可使曹雪芹在严酷的清朝文字狱中避免受到伤害,使作者为不得不说却又不能尽说的情感找到一个合理的宣泄途径,这也是曹雪芹在运笔时的匠心独具和高明之处。之后作者对历代史书小说的弊病来了一番评价,提出“令世人换新眼目”的不落俗套的创作精神和“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失其真传者”的求真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紧接着提到了《红楼梦》几个不同名字的来历,《石头记》乃因其内容刻在石头上而得名,《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皆是根据其内容所指而得名,其中《风月宝鉴》则数见于小说评语,其有“戒妄动风月之情”,这一点关涉到后回中的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的内容。《金陵十二钗》名字后附的乃是全书第一首标题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一首四言绝句写出了作者全部的感情,伴随着辛酸泪写下的荒唐言,谁能明了其中真味,这中间包涵了多少曹雪芹对世事人情的追忆和无奈,多少难以明言的情感和悲酸,所以盛衰往复的过往只能用荒唐言伴着辛酸泪追忆,这种情感基调是造成全书故事人物悲剧性结局的必然因素。
接下来看一下故事一开始的出场人物,住在葫芦庙旁的“甄士隐”,脂批言:甄士隐乃将真事隐去,葫芦庙乃糊涂也,后出场人物贾雨村即“假语村”便住在这糊涂庙里,这为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做下铺垫,借助脂砚斋评语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很喜欢用人物名字谐音的方法暗示人物的结局和命运,这在“英莲”名字“应怜”上同样体现出来,“英莲”即后来的“香菱”,一生命运凄惨,实乃“应该怜惜”之人也。接着作者以甄士隐的梦(总是梦幻生,而因梦幻起,大观园之人之事也不过如一场梦罢了,梦醒一切也皆是空)交代了木石前盟,三生石畔,绛珠报恩等,以梦幻之笔交代了宝黛二人的前世姻缘,木石前盟、还泪之说还预示了宝黛爱情婚姻的悲剧。甄士隐在梦幻中进入的“太虚幻境”正是第五回中宝玉在秦可卿处所梦游之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也在这两回中反复出现,这不仅体现了作者在结构布局上的圆融之处,同时也以哲理性的语言点出了真假、有无的辩证关系,这一点对理解曹雪芹的创作思想至关重要。行文至此,众人已被神幻之笔带入神幻之境,而后他又笔锋一转,用一句“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接着“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将读者和故事中人物一并拉入现实,再用甄士隐“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将梦中人与现实区分开,脂批中也称“此处是妙笔,若记得,便是俗笔”,作者在创作上的精巧,过渡的自然在这些细节上也便充分体现出来了。甄士隐醒来后见到那一僧一道,两人的一首四言诗“菱花空对雪澌澌”中菱花,暗指英莲;雪,乃指薛宝钗,不仅暗示了日后英莲的悲剧命运,也指出了薛宝钗遭受摧残的结局,小说常以诗词、谜语等预示人物命运,这里是第一次运用。贾雨村在这回中也正式出场,行文至此处交代了他与甄士隐的交情,曹雪芹至少脂砚斋是对这一人物持厌恶态度的,脂批曰:雨村者,春言粗言粗语也,言以粗村之言,演出一段假话。小说中贾雨村是名利薰心的无耻文人,他代表了当时社会上这样一批追求功名,在官场挣扎中逐渐丧失人性,为保住乌纱帽,不择手段,恩将仇报的卑劣的读书人形象,贾雨村的问题是社会问题,是读书人热衷于仕途经济,“学而优则仕”,只有走仕途才有出路的生存状况造成的。贾雨村在甄士隐家闲呆时,遇到甄士隐家的丫鬟“娇杏”(谐音“侥幸”)这娇杏回头看了贾雨村两眼,贾雨村便意淫地以为这位丫鬟钟情于他,视为知己,穷酸落魄时的贾雨村并不因境况的糟糕而放弃对女性的怀慕,依然色心很重,可见是一位野心勃勃,欲望强烈的人,这也必然使得他在以后登上高位时逐渐变成阴险、贪婪、狠毒的官场人物,当然这一点也同样写出了当时一般怀才不遇而野心勃勃的“才子”的相思俗调。贾雨村吟出“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经典诗文,这两句诗一方面再次表现了贾雨村的自命不凡,醉心功名,梦想飞黄腾达的内心世界(这也是他获得甄士隐赏识从而获得士隐资助的原因);另一方面从甲戌本的批语“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后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中,有的学者也作出了这样的猜想:上联应指宝玉,下句应指宝钗,作者很可能有以此联预示宝玉与宝钗婚姻悲剧的设想;也有人认为上联可能隐寓宝玉后被囚禁于狱神庙,下联可能隐寓宝钗改嫁贾雨村,看来也颇有一些意味。中秋佳节时,甄士隐与贾雨村对饮,贾雨村吟出了“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兰。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七绝,如果说“文以气为主”的话,贾雨村这一首小诗可谓包涵了胸怀远大抱负,自命不凡的气势,非安贫乐道的人所能做出。之后贾雨村便带着甄士隐资助的五十两银子进京求取功名了,因求取心切,故也来不及告辞士隐便离开。一句“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便写到了第二年元宵,这一次因为霍启(谐音“祸起”)的疏忽,英莲失踪,后又葫芦庙着火,连带着将甄士隐家一并烧掉,这一家人便开始了以后的悲惨生活,尤其英莲就如她的名字谐音“应怜”一般,走上了让人疼爱让人怜惜的凄惨生活路,香菱命运上的大跌落,不仅是写她个人的悲惨遭遇,也是全书富有象征意义的故事主题。甄士隐在火灾过后便寄住到老丈人封肃(谐音“风俗”)家,丈人又势力短见,因而他日子越发艰难,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一日甄士隐路边散心时忽又遇到那一僧一道,因而便吟出了奠定全书人物悲剧命运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这一首“好了歌”和“好了歌注”,让我联想到孔尚任《桃花扇》中【哀江南·离亭宴带歇指煞】一曲: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一诗一曲,方式手法不同,在表达兴亡成败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能唤起人内心的苍凉悲哀之感,对世事流变的无奈和盛极而衰的凄婉,我只想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来诠释这些世事。后甄士隐便随了道士而去,这一真正的有贤良之德的乡宦文人终于在现实的打压下寻得解脱,脱离凡世,追随仙道而去。之后,贾雨村得官归来,衣锦归乡,刚得势时的贾雨村并未变得势力残暴,对于甄士隐一家他还是心存感激,回来探望感谢的,后来的狡猾贪婪,除了自身性格因素外,跟当时的社会大环境是分不开的,当年被贾雨村看上的娇杏便很侥幸地跟着贾雨村享受了一遭富贵,这个人物算是书中唯一比较幸运的人,侥幸的幸运人。《红楼梦》在后来的回目中写出了以贾雨村为代表的一类读书人做官后的心理发展和人格扭曲的过程,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当时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控诉。
甲戌本最后对这一回有一个总评: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这是从内容上对这一回的评价;如果从结构上来评价第一回,我认为应该是以幻入题,幻已不幻,处处伏笔,时时引线,前铺后续,左右逢源,事理情理,漫笔呈现,曲已铺毕,词待慢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