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拍了一部电影《我的家里空无一物》在中国很有影响,说一个女生把她家里绝大部分东西都扔掉,只剩下生活所需最小数量的物品。
和现在流行的“断舍离”(很多时候也理解得不对)一样,有点矫枉过正。
我自己也在极简主义和杂货铺审美之间摇摆,总的来说是在降低物欲。
而随着年龄增长,加之现在太容易即时满足,反而没有什么东西是非要不可的。
关键是学会不靠名牌来撑腰,自己就能有底气。
苏轼也是一直在修炼自己对“物”的态度,年轻时他也喜欢收藏书画奇石,这个癖好到老也没有完全戒断,能改变的也就是自己看待此事的角度。
这篇跋文,把物质观上升到哲学高度,看上去是在为自己的老师辩护,实际上展现他自己的思索过程,毕竟,他当时只有35岁,基本上没有被社会按在地上摩擦过。
书《六一居士传》后
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九月初七,河南开封,时年35岁
苏子曰:居士可谓有道者也。或曰:居士非有道者也。有道者,无所挟而安。居士之与五物,捐世俗之所争,而拾其所弃者也。乌得为有道乎?苏子曰:不然。挟五物而后安者,惑也;释五物而后安者,又惑也。且物未始能累人也。轩裳圭组且不能为累,而况此五物乎?物之所以能累人者,以吾有之也。吾与物俱不得已,而受形于天地之间,其孰能有之?而或者以为己有,得之则喜,丧之则悲。今居士自谓六一,是其身均与五物为一也,不知其有物耶?物有之也?居士与物均为不能有,其孰能置得丧于其间?故曰:居士可谓有道者也。虽然,自一观五,居士犹可见也。与五为六,居士不可见也,居士殆将隐矣!
翻译成白话:
苏轼说:居士(欧阳修)可以称得上是有道之人。
有人反驳说:居士并非有道之人。所谓有道者,是无所依傍而内心安宁。居士(却需要)与那五样东西(藏书、金石、琴、棋、酒)在一起,这不过是抛弃了世俗所争夺的,却捡起了世俗所抛弃的罢了。怎么能算是有道呢?
苏轼说:不对。依傍那五样东西而后才能心安,是迷惑;抛弃那五样东西而后才能心安,同样是迷惑。
况且,外物从来就不能拖累人。高官厚禄(轩裳圭组)尚且不能拖累人,何况是这五样东西呢?外物之所以能拖累人,是因为我们以为我们“拥有”它。
我与外物,都是不得已而在天地间获得了各自的形态,谁又能真正“拥有”谁呢?然而有的人却把外物视为己有,得到了就欢喜,失去了就悲伤。
如今居士自称“六一”,这是他将自身与五样东西视为一个整体。分不清是他拥有了物,还是物拥有了他?居士与外物,都处于一种“不能真正拥有”的状态,那么,谁还能把得失放在他们之间呢?
所以说:居士可以称得上是有道之人。
虽然如此,从“一”(老翁)的角度去看“五”(物),居士还是可见的。当“一”与“五”合为“六一”时,居士就看不见了。居士大概将要隐没于物我合一的境界中了啊!
他展现了一个宏大的宇宙观:我和物都是天地间偶然的、暂时的形态,彼此是平等共存的关系,何来“占有”与“被占有”?
如此,便没有了“得到”的喜悦与“失去”的痛苦。
这种观点与他后来在黄州写的“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赤壁赋》)比起来,显得有些空洞。
他因为后来太有名,所以这篇文章便成为欧阳修“六一”别号的本事来源。但苏轼的解读是否符合欧阳修本意还存在争议:欧阳修原文更多展现仕宦疲惫后的退隐心态,而苏轼赋予其哲学高度,有点强作解人。
只有到后来,他自己遭受打击疲惫不堪的时候,才憧憬这样的生活:“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才更符合欧阳修的原意吧。
在空无一物和甄选宝贝之间,物我两忘、合而为一,人与物构成和谐整体,是一道生活美学和哲学题。
【东坡日历】2025年10月27日,周一,乙巳蛇年,农历九月初七
35岁,是日,在开封,欧阳修作《六一居室传》书其后。吾与物俱不得已,而受形于天地之间,其孰能有之?而或者以为己有,得之则喜,丧之则悲。今居士自谓六一,是其身均与五物为一也,不知其有物耶?物有之也?轼。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九月初七,时为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
44岁,是日,在开封,狱中,供状。轼。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九月初七。
52岁,是日,在开封,撰《赐大辽贺正旦人使白沟驿御筵席并抚问口宣》、撰《赐前两府并待制已上知州初冬衣袄诏》。轼。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九月初七,时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
53岁,是日,在开封,钱勰除知越州。余简勰,有意乞江湖一郡。时子由试举人,余简及子由未能奉贺启为歉。轼。宋神宗元丰三年(1088)九月初七,时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
55岁,是日,在钱塘,奏相度准备赈济第一状。轼。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九月初七,时任杭州知州。
63岁,是日,在宜伦(海南儋州),书《陶淡传》。夜坐,复读《晋书》,书郭文语。轼。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九月初七,时任琼州别驾。
65岁,是日,离郁林(广西贵港)。轼。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九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