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匡河

出了长途汽车站,从318国道往罗南走。对对对,笔直走。这段路几乎一根直肠子,只在香木河前面有两处弯道,过弯道进入夹山沟,路还是直,只是略有起伏。越往前,左右二面的梧桐树越是齐整,你说它们是一对对儿的,过细看还真有点那个意思,不是说世间万物皆成阴阳么?这些树的枝丫伸到头顶上,手牵手,都成连理枝了,再往前看,连理枝把路拉成长长的洞了。这要是在夏天,树叶子又大又密,是绿茵茵的洞。到秋天,树叶子还是又大又密,是金灿灿的洞。你还记得那么一句吧,“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出了洞,平地竖起一个小镇,果然世外桃源啊。

过路客,这镇子上没有的士,只有出租摩托车。一群半老的汉子,满脸凝望,他们就在十字路口的左边守着,风一尘雪一尘地守。下了车往对面一望,他们就顺着目光过来,含着一点笑意,像位知客,问你:要到哪里去?你便从他们身上,对匡河人有了初步印象:质朴,温和,有礼性。

既然来了,你别忙着走,像匡河人所说的,作揖不靠一躬呢,先看看这个小镇再说。小镇不复杂,两条直街夹着几条横街,像梯子,意思是脚踏楼梯步步高。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吧。你见过大城市的广,武广,世贸,摩天大楼。可是我们这个镇子虽小,百行百业都在,好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听了这话,从眼面前儿往前看,东西南北都是店。你若探头往每个门牌上寻,某某超市,姐妹服装,兄弟菜馆,电器店,农机店,五金店,都不是你要的菜。你忍不住站到鱼摊肉摊边一问,有没有歇脚的地方,唱歌的,洗脚的,喝茶的?这忙着营生的男人或者女人才提起的刀又放下,屁股也坐下,对你说,这里是匡河,没有这些东西。

匡河人不玩?

不玩。

听他这样说,你再看那些店,女人在前台卖货,男人开车进货,柜台上一出一进流水帐记个没完,你就说匡河人好老实,好勤俭。这话得分两半儿听,一半儿并不确切。夫妻店里的那些女人,每天早上等爹奶们买了饼子和豆浆,拉着上幼儿园的孙子从门口过了身,看看日头到了门槛,快八点了,才把头发梳顺了披着,露一张细眉红唇的白脸子,慢悠悠地开了店门。有客来了,她们也不专心卖货,冲门外卖一会眼睛,见有熟人路过,高喊一声,叶老师,吃饭了没有?倘若那叶老师不急着赶路,进了店,她们又从柜台里端杯茶水或抓把炒板栗,一个站在柜台里,一个站在柜台外,聊上几句家常话。过路客,你要是遇上了那叶老师,可得好好问问她,在这店里聊聊天,是不是正好歇歇脚。

你要是匡河人,也会把日子过得不紧不慢,绝不追赶打闹,你说这山里人的节奏好养生。日子过得好不好,全看女人怎么调,调男人,调老人,调孩子。人活一百年,金钱爱不尽。太阳挨山的时候,天还早,女人就把店门一关,皇帝老子的生意也不做了,回家做晚饭。一家人围着吃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茄子、豇豆炒辣椒,吃小河鱼儿,吃头年的腊肉炖菜芯。一家人有老有小,是福气。

你说这匡河镇上,哪还没点蹊跷事儿?事儿有,也不大。话还得从新街说起。新街靠河边,店铺少,生意不多,街道也宽敞。有外来的贩子在路两边落脚,扯起棚子,搭一铺子,卖衣服,卖日杂,或者论斤两卖书。贩子不言不语地坐着,听不到语音,不知是哪里来的客。外来贩子开着喇叭叫卖,音量大得很,旧街上都听得到。听到也随他去,有钱大家赚,匡河向来不欺生。旧街上外来的贩子有没有呢?有。你看对面那家门面前,那烙饼的大圆铛忙着冒青烟,那铝合金的大台子堆满黄灿灿的饼,那挤进挤出买饼的不是大人就是小孩,生意真是好得很啊。你心想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匡河发外窠呢,难怪远近的人提起匡河人,说是地道。

你手搭凉棚放开了眼看,远远近近除了山,还是山。有花儿在山上开,有飞鸟在山边起落,你心想那边怕是住着个陶渊明。你便对出租摩托车的汉子说,匡河有没有好山?汉子把你脸上的五官和气色看了又看,觉得你打大老远的地方来,必然背后有经欠,家口可有病痛?出行可顺利?财行可旺相?汉子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懂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汉子说,观音山,有庙。汉子的意思,有事你去拜拜菩萨。

你以汉子的话为指引,租了这乘摩托车,像草把子一样挂在汉子背后。这一路上你的屁股很多次离开摩托车,很多次跌落下来,被摩托车接住。这一路有惊无险,你知道汉子一生都在山路上耍杂技,对这野马样的摩托车绝对信任。

在那清凉凉的山顶,你下了车,看到蓝蓝的天上白色的游云,如此这般地干净。天空下一座庙宇,一新一旧两个大殿。你听了汉子的话,进了大殿的门,看到里面有几个人影子,没人说话,非常肃静。你去蒲团上跪着,把头磕下去,再抬头看到菩萨脸上那放得下又拿得起的笑容,菩萨那半睁半闭的眼睛,菩萨就那么悲悯的看着你。你又把头磕下去,眼和心达到最近的距离,想起来路上汉子说过,匡河人多在每月初一和十五来庙里拜拜,在正月十九、六月十九来赶赶庙会。你才懂得他们这么跪在蒲团上磕着头,是要在心里修一座安静的庙宇,在庙宇里修几尊菩萨慈悲的妙容。山里人说拜菩萨就是修心。

你在每一个蒲团上给每一位菩萨磕了头,出庙门,倚在大理石栏杆上,白雾像一群鹅来啄你的脚。你十分惊奇匡河这个小地方不吭不响地,多有灵气。你的眼睛跟着一座一座大大小小的山往极远处追,瞧见天边一片水域,隐约闪着亮光,你又想真真一片好水,于是问同行的汉子,那是个什么所在?

过路客,你可真是个聪明人,那确实匡河最好的水。白莲河。你一听这名字,立即想起一句美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清亮亮的湖水,深情的女子纵身一跃,从涟漪里生长出一朵白莲,两朵白莲,三朵白莲……你听了这传说,觉得美是美得很,可叫人心痛。

不去看看是不行的,依旧叫这个汉子载着,不远,从观音山过去,也就十里路。匡河境内的白莲河,要看就看王家垸村段。王家垸有山叫搁山垴,垴上有庙三界寺。你去找寺里的和尚印善,让他带你上到厢房二楼,那里离湖不远,是顶好的看台。

你站在三界寺厢房二楼上,看那湖,一个接一个的山咀凸进水里,一个接一个的水垸子凹进山中,正如阴阳交泰,但是山上水面不见生长一朵莲花,再闻闻湖风带过来的水汽,没有一点莲香。你想这匡河人编故事的水平真不咋地,狗扯羊肠的。你又看到湖上数不清的小岛,圆的、方的、奇形怪状的,也没一个莲花样。可这么清亮亮的水,水里有蓝天白云青山,养出这么多岛,出尘脱俗,像仙子在水面上凌波微步的落脚处,像水面的脚印。那脚穿着白色的绣花鞋吧,那轻盈的脚走起来步步生莲吧。这水面的岛不就是莲么?你笑了,是参透了白莲河的奥秘,并被匡河人折服。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不忘在山水间滋养浪漫的情思。

这样好的山水,实在养人。你或许动了个心思,要来匡河择一个塆子养老。你得去塆子里看看。一段路,一丛竹,一口水塘,几个院落和三五个在门口眺望的老人。过路客,你要是早生二十年,或者早年你还是个吃百家饭的,当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看到山里头的塆子都是这么个模子,里面住的千人千面,但还是觉得匡河人情味儿浓些。你想起那些年挑了货郎担子来过这里,向这些如今老了、过去还年轻的人讨口水喝。他们叫你在树阴下坐了,递一把蒲扇,再给你倒茶。他们叹惜你在家千般易,出门寸步难,怀抱一把瓷壶侯着,劝你喝了一杯又一杯。遇上饭点,他们请你去家里吃了饭再走。他们家的堂客抱一捆稻草塞到灶后面。你看到从灶洞里扑出一股浓烟,心里替她着急,不知道这饭还吃不吃得成。不到一个时辰,饭吃成了,桌上满满当当都是菜,你心里说,这匡河的堂客好停当。匡河人待客,杀鸡宰鹅倾其所有,把你这个过路客当作老亲老戚来招待。吃了饭,你拿出一包针,银色的纸包着,不声不响地放在桌上,抵这顿饭钱。塆子里的人不声不响地收了,不是他们贪图这点东西,是要让你安心赶路。

如今,他们的热情还在,看到你这过路客,茶照旧喝,饭照旧吃。你来这塆子里坐着,同老人们挖挖古。你说匡河这样好的山水啊,未必没出点好故事,出点好人物?

故事当然有,人物也不少,得板着手指讲给你听。

说在宋朝时期,匡河四口塘是县城所在地,称魁县。四口塘曾名旧县畈。

说匡河大龙寨曾是蕲黄四十八寨之一。当年寨址还在,城墙依旧绵延数公里。匡河人以大龙寨为根据地,抵抗过兵灾、匪灾,闹过革命。

说鄂豫皖苏区第一人民政府和英罗总工会在匡河建立。匡河人为革命作过牺牲。

说匡河出了两个辛亥革命先驱,一为匡一,一为张振武。

……

你听了就得长出一口气,说许多话表示惋惜,说匡河好人好事多,得向外宣扬宣扬。你见那老人不说多话、只淡淡一笑。他笑啥呢?笑你这过路客不懂得匡河人放得下热闹,拿得起平淡,全在于修心。匡河过往的人和事,真正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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