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00.

    你的身体里潜藏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你,入夜之际延着你沉静绵长的呼吸爬出窗外。此刻它是自由的,他可以做任何想到的事。

01.

    这是马莉可一星期内第三次因为没上交作业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壁思过。

    不管是谁搞的鬼,她知道,这已经脱离了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范畴。

她,马莉可,品学兼优的省重点高中高材生,目前为止连续三天交不上任何作业。台下议论纷纷,马莉可看着他们,似乎看见一群苍蝇或者蜜蜂什么的,飞来飞去,令人心烦。

她觉得自己学委的位置要被喊下课了。面对下方一众人切切查查的私语,班主任一反常态,没拍着桌子吼“都给我安静!”

他也不看马莉可,只是紧紧盯着对面的墙,眉头紧皱似乎在做思想斗争。

班主任严肃且沉默的气场逐渐感染了整个教室,原本即将沸腾、蠢蠢欲动的学生们,意外地平息了。

马莉可盯着窗纱外面的鸟看。

前两次都没有受到实质性处罚,是以老师警告两句就完事儿了,那时候她答应的也很好。可是事不过三,今天班主任就是当着所有学生面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也无可厚非。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完成作业,马莉可只得默认这项罪名,心里十分无奈。

不会有人帮她说一句话,她从小学开始就独来独往,因为略显偏执的行为举止而被同龄人排斥,至今无交心好友,除了冷怀玉勉强算数,唯一一个能说上话的是隔壁班班花。还是因为美食节,她帮班花找到头一天做好的酸奶布丁。

激烈地反驳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马莉可觉得那除了让别人认为你是个大胆不羁的人,以及受到更严重的处罚之外,并没什么好处。

      有时候语言是苍白的,不具备任何扭转局势的力量。

“马莉可同学,你觉得该怎么办?”班主任斟酌许久,把这块烫手山芋扔向马莉可,毫不留情。不管她是否接的住,是否愿意接。

    “……随便。”她甚至不接招,一副任凭您们发落的表情。

    就是因为这点,才让很多同学觉得她可恨。因为他们都放不下重点尖子生的包袱,他们志向远大,不会因为个人喜好而牺牲掉早已规划的前途。

嫉妒是人类最无用的情绪,它不像痛苦——让你从此留下难以磨灭的经历,也不像欢愉那样使人摆脱苦闷。嫉妒只会把人拉入深渊。

马莉可说完那两个字儿良久,她班主任摸了摸已经开始谢顶的脑门,重重叹出一口气。

“暂时终止你在班里所有的职务。”他用手帕擦擦汗,“资质不够而暂时落于人后并无不可,但马莉可你……究竟为什么?”

马莉可说:“我没证据证明自己写过作业。”话说的很坦然,表情也足够诚恳,但这并不能让老师撤回对她的处分。

她觉得没必要,因为这事儿可能不会就这么结束。

没等老师允许,她自顾自走回座位,开始准备预习下节课。

“马莉可,没有下一次了,听到没?”语气极之不耐烦,他这个当班主任的,脾气再好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知道了。”她这么说。

    学一放,马莉可轻轻松了口气,穿过人山人海去车棚推自己的脚踏车。隔着几个人,听见班主任跟英语老师抱怨,马莉可她这前途光明的学生,怕是逆反期来得晚了。

    莉可径自推车离去,没有停留一秒。

    ——然而家里亦有狂风暴雨等她。

    熟练地从包里掏出钥匙,卡进锁眼,向右旋半圈,开门……几本不知道什么东西迎面砸在她脸上。

有一本正中鼻梁,她痛得弯下腰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马莉可……你还有脸回来。”

入眼是母亲阴沉的脸色,她脾气本就不太好,因为风湿病在这多雨的季节更加暴躁。但不管怎么贬低女儿,也从没大打出手过。

虽然今天朝她扔了几本书。

马莉可没吭声,蹲下捡起掉在脚边的杂志,翻了翻,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母亲这么大火气。

是带色刊物啊……

“这不是我的。”马莉可如实禀告。

“不是你的怎么会从你抽屉里搜出来?我和爸爸平常是怎么要求你的,不说谎,不接触不良事物,努力做功课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可是你!”母亲的失望全展现在脸上,丝毫不隐藏,铁了心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还有,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过了。”

马莉可无力地耸了耸肩膀,就知道回是这样。

“莉可!这是高三,是你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你不能就在这时堕落啊。”说着她母亲就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跺脚。仿佛她女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

马莉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在母亲口干舌燥时突然冒出一句:“那过了高考我就可以堕落了么?”

母亲愣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突然想大笑——一本文凭竟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那您呢?爸爸呢?你们愿意为了这高考卑微到什么地步?”

她垂下眼睑,感到胸口有团火在灼烧,她想呕吐。

母亲冷静下来,一字一顿道:“你是我们全部的希望,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本该是神圣庄严的言辞,让马莉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颠覆。

她说:“所以说难听点,我是你们衰老之后的下一个容器咯?”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自己格外冲,甚至用更刻薄的话反击母亲的训斥。

母亲愣在那里,一时间竟觉得女儿的脸是陌生的。

“你以前从不顶撞……”

马莉可扯了扯嘴角:“以后就会了。”

02.

她竟十分感激那个连续三天划烂了自己的作业,以及往她房间里藏不良书刊的人。

看着老师、同学、母亲的惊愕,她体会到了从未体会到过的、酣爽淋漓的快意。

我一定是入了魔了。他这样想道。

03.

晚上莉可很快写完了作业,一瞄时钟才晚上九点。她把习题放在台灯下,冷淡地注视着那些满满当当的纸张,心想要不然晚上通个宵装睡,看看是哪路妖怪存心要自己难看。

想法很合理,但现实很残酷。妈妈虽还是沉着脸不和她讲话,可睡觉前端了一杯牛奶搁在女儿床头。“趁热喝,加热后就过不了夜了。”

“你可以自己喝。”马莉可头也不抬。

妈妈火气噌一下上来,重重拍了几下桌子:“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我不是你的仇人。”

她趿拉着绸缎绣花鞋走掉了,走廊上回荡着叩击声。

其实某些时刻,我也的确是恨着你的。

马莉可转头看着她母亲的脸,被愤怒和苍老盘踞着,皮肉松弛,嘴角微微颤抖。

但这些并不妨碍看出来妈妈年轻时是个容貌标致的美人。

最下面抽屉里锁着母亲的相片,马莉可没忍住拿出来看了看。那时的妈妈眉宇间已经有了未来的影子,她就职于大企业的财务处,待遇良好资薪优厚,二十四到四十岁,她都过得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不是说不善良,只是过于顺遂的环境让她有些迷醉。

母亲说她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为此她从初中开始坚持学习十年,毕业后却被风马牛不相及的公司录用。

马莉可问:“你为什么不拒绝?”

妈妈怀念的表情凝固了,良久才淡淡地低头看着女儿。“那时候我缺钱,你知道我娘家很穷,我也想穿漂亮裙子,在夏天吃高档冰激凌。”

然而画画这条路,实在太难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错投的一封offer被公司看中,他们便让我到那里上班。”

“可是我不喜欢。”马莉可说,“我对画画没兴趣。”

“……那你喜欢什么?”

“什么都不喜欢。”

这是介于喜欢和讨厌之间的感觉,不抱有期待,自然就不会有失落。这是她身上的缺陷,莉可隐约可见。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喜欢这世界,妈妈。”

她咕咚咕咚喝完牛奶,不消半小时开始心神恍惚,困意席卷过来,眼皮沉重地马上就要合起来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马莉可用最后一丝清醒脱掉鞋子爬上床,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

这晚她睡的十分沉实,没再做光怪陆离的梦,没有迷失在烟雾缭绕的幽深三林中,没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她安静地蜷缩在黑暗中,感受到的放松前所未有。

次日清晨,马莉可被刺耳的闹钟声吵醒,闭着眼伸手关掉,她拿过来艰难地看了一眼。

她旷课了。

此刻十点三十分。闹钟十分钟响一次到现在才吵醒马莉可,她就是再傻也不至于认为这是正常睡眠情况。

突然想起摊在桌面上的作业,她匆忙爬下床,脸色立刻沉了下去。果然,又被破坏了。

这次干脆把窗台上一整瓶墨水倒在桌子上,连杂书辅导材料都没放过。

马莉可皱紧眉,两根手指夹住试卷一角试图提起来,湿漉漉的黑色纸张立刻在指尖下方断开,重新躺回墨水里。

她想起那杯牛奶。

“妈,妈,昨晚那杯牛奶里放了什么?”

电话另一头却压低声音让她别吵,公司正在开会,让马莉可换个时间。

马莉可挂掉电话,在客厅里转了一圈,走过落地镜时发现自己还没换下睡衣,便无可奈何地回卧室随便找了条连身裙穿。

反正也是旷课了,“畏罪潜逃”这顶帽子恐怕也在今早就严严实实扣在她马莉可头上。她还回去干什么,不如懒散一天吧。

马莉可没有宗教信仰,也不是无神主义者,但她相信命运。如果说真的有谁在以这种方式,试图改变她自己以为的人生轨迹,那她也只会顺其自然,然后尽量让自己少受到点伤害罢了。

04.

莉可母亲下班后告诉她昨天的牛奶放了少量安眠药,因为最近几回她夜里喝水,总听见马莉可房间里有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她从不窥探他人包括女儿的隐私,便上前敲门低声问“睡了吗”。

没有回答,门缝里也无光线透出,那应当是已经睡下了。正当她转身准备返回卧房,她又听见尖锐的纸张划裂声,当即砰砰敲门:“莉可,你还醒着吗?回答妈妈!”

里头的动静似乎是因为她的声音而愣住了,继而沉寂下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母亲强压下心里的不安,怕说多了又让女儿不耐烦,便回主卧睡下了。

“应该是你磨牙吧,这样需要补补钙,喝牛奶就挺好。”

“安眠药的话,是想让你睡的沉实些,休息好了才有力气继续备考呀。”

马莉可从母亲话中找不出任何破绽,心想怎么说都是亲生骨肉,犯不着下此毒手吧。

她“嗯”了一声,又去想别的事儿了。

“对了,”她妈妈叫住她,“你班主任老师打电话来你没去上课,问是不是不舒服。”

“喔。”

“我说是,你感冒伤风,需要静养。”

马莉可很是意外地看了母亲一眼,她竟会帮自己圆谎,不知道现在买彩票还来不来得及?

母亲继续说:“然后老师谈到了你最近的表现……”

嗯,重头戏终于来了。

“他说你最近越来越懈怠了,功课不做,上课频频走神。”

“我做了。”马莉可有点不耐烦。

“那为什么交不上?”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不想交。”破坏成那个样子的作业,交上去才会被认定扯谎吧。

她看着母亲的表情几经变化,最终定格成隐忍的一面。她惋惜地想,竟然不是失望。

“我知道你升学压力很大,妈妈帮你请了三天假,不能再多了,好好调整你的状态。莉可,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马莉可本想再顶一句“过了这时候就可以躺倒了吗”,但看着妈妈疲惫的脸色,还是没忍心继续争辩。

“总之,一定要休整好。一定。”母亲一再重复这句话,仿佛在竭力忍受某种恐惧的折磨,尔后喃喃地走掉了。

当天晚上马莉可再一次确认调整好闹钟时间,拒绝了母亲的牛奶,连喝都是从超市捎来的矿泉水。为了防止睡着,还逼着自己灌下两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她咂咂嘴,在床沿坐下来。

她倒是要看看,眼皮子底下给她捣乱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是这晚她没等到。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发生,做过的题好端端摆放在桌面上,墨水瓶老老实实呆在原处。

她开始觉得困倦了。

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她从卧室出来,打算随便弄点吃的,然后补个觉。

温饱在简餐餐厅解决。她自那件事以后时常心不在焉,也无甚胃口,今天点了一份鸡胸肉沙拉、一杯加了柠檬汁的酸奶。

开饭前先喝口酸奶,柠檬清爽的味道刺激了舌尖,一路延伸到大脑。她清醒了些。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倒霉事不会停止,她只有忽略,忽略不了再着手解决。

对面有人坐下,马莉可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和善地笑了笑:“午好,美丽的小姐,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和你拼一桌吗?”

马莉可刚想拒绝,扫视四周后发,现不知怎么,餐厅刚刚人还寥寥无几 这会儿夸张点说已经水泄不通了。桌椅摩擦地面、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并不轻细,但马莉可现在才能注意到。

她刚刚走神很严重吗。

“小姐?”

那衣着斯文的老先生还在等她回复。

“啊?啊……没关系,请坐。”她终究还是没办法给人冷脸,把自己的餐盘往后移了移。

侍者为老先生奉上一份开胃菜,牡蛎未去壳,像花瓣一样围拢在生菜中心,淋着可口的油醋汁。

正餐是慢火烤三文鱼,不很贵,但做得很讲究,表面微焦,是食客们喜欢的模样。

不知不觉吃完了自己的沙拉,马莉可愣愣地看着他请侍者斟白葡萄酒、分割鱼肉、切开甜点,进食……如此从容不迫,像很多个世纪前恪守优雅礼节的贵族。

直到老先生用口布象征性地蹭了蹭嘴角,对上她怔忪的目光,马莉可才尴尬地撇开脸,看着外面几只麻雀音符般落在电线上。

“小姐,您脸色不太好。”老先生平静地注视着她,“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吗?”

“嗯……”她稍作停顿,含糊地应了一声。她还是对他存有戒备。

05.

躺在床上,窗帘遮挡住阳光。她闭上眼想起和老先生的对话。那些话令她心神不定,又仍旧持有怀疑态度。

老先生说,如果一个人被强制性过度改变,成为另一个与自己本性完全不符的人,就会人格分裂。

我知道。

有些特殊的情况下,那个真正的人格会在占上风的人格进入深度睡眠时出现,得到身体的控制权。

嗯。

更特殊的情况下,老人歪了歪头,露出可爱的眼神,有点顽皮。更特殊的情况下,它会在你清醒时蛰伏在身体中,沉睡后形成另一个没有五官的实体。

马莉可僵住了。您是在开玩笑吧,对吧?

老先生一言不发只是笑,笑得让莉可后背发凉,就好像那个人格正站在自己身后凝视着自己,不知道她是哀伤还是愤怒。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老先生说,就努力完成“她”的愿望,停止强迫自己的行为,把所有心事都摊开在太阳底下暴晒,你会和她越来越相似,直到重新整合成一个整体。

马莉可手里的吸管不断搅着柠檬酸奶,心口轰隆轰隆跳动。她捂住心脏部位,抿紧嘴唇:“我可以见她一面吗?”

老先生摇了摇头,“抱歉,我不知道。”

“那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这么说吧,我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和你情况一样。”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表情无奈:“我做了错事,把它赶走了。”所以总是感觉心里空了一块,像黑洞,无论用什么都填不满,并且还在逐日蚕食着剩下的人格意识。

“也许我很快就要去那个世界了。”他不知道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小姑娘,不要让自己做后悔的事。”

他把小费对折压在餐盘下,招来侍者穿回自己的大衣和礼帽,拿上手杖,和马莉可道别,离开餐厅。

……会死掉。

马莉可觉得老先生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失去了另一个人格,剩下的也救苟延残喘了吧。

莉可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也许这件事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很多。

在忐忑中马莉可睡着了,梦里有个黑色影子,身形与她格外相似。她向她走过去,伸出手而不自知。

“是你吗?”她想拉住对方,但那黑影轻巧地闪开了,似乎很反感被她触碰。

马莉可垂下手,露出自嘲的笑容:“你一定很讨厌我吧,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

黑影不答话,良久只轻轻点了下头。

“我很抱歉。”马莉可说。

趋利避害本就是生物的天性,马莉可也不例外,不管是小时候为了完成母亲的绘画梦放弃了滑板,还是长大之后按照母亲的意愿填报了离家很近的重点高中。按照马莉可的意思,她想读技校,学缝纫技术,而不是对着书本习题日复一日。

黑影继而摇了摇头,大概是想说没什么可道歉的,马莉可只是为了日子更好过一点而已。

“对不起。”

梦境外闭着眼睛的马莉可流出眼泪。“我可以和你见一面吗,就一面好不好?”黑影沉默。

马莉可当她是默认了,便定下时间,“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后可以吗?”她看着黑影,忍不住重复:“可以吗?”已经带着祈求的意味。

最终,对面的“她”缓慢而深重地点了下头。

醒来后马莉可花了五分钟思考梦里的约定到底是否真的会兑现,也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她转头面对窗外已经柔和下来的日光,心里有种短暂的宁静。

如果能见一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她如是想到。

06.

下午有人来拜访,马莉可方一开门对方就像只松鼠一样迅捷而灵敏地窜了进来,马莉可无奈地笑,把门关上:“总是风风火火的啊,怀玉。”

那女孩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时间诚可贵”,接着就把目光锁定在茶几上的千层酥身上。她用眼神暗示马莉可。

“你吃吧,我刚打包回来的,不习惯这种口味。”马莉可坐在她身边:“这里有茶和矿泉水,你要是想喝柳橙汁我去厨房冰箱拿。”

冷怀玉扑过去,抱住马莉可就是响亮地“吧唧”一口。“马莉可你当我男朋友吧,我和阿苍分手。”

马莉可嫌弃地把她推远点:“别,我吃不消。我还不想被宇文苍提刀找上门来。”

怀玉“嘿嘿”傻笑两声,脸色一转突然严肃起来:“之前你学习出状况我就没来得及问,这次阿姨帮你请假,说是感冒伤寒,可我觉得你一点都不虚弱,脑子清醒得很。”

啊……她都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呢。毫无诚意地忏悔了一下,马莉可想就算装也瞒不过这丫头的眼吧。更何况给她请假的是母亲,她自己才懒得装。

“就觉着这日子烦透了而已。”

“但我认识的马莉可是个责任心极强,又相当自律的人,”怀玉唇线绷紧,目光饱含担忧,“我不相信莉可你不会故意连续五天不写作业不专心听课。”

马莉可突然有点烦,声音也尖锐起来:“真可惜,如你所见,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人。 ”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马莉可叹了口气,“怀玉,纵使我们相识九年还多,但你看到的仍不是完整的我。”

“或者说,每个人展现出来的都不完整,为了更容易地在这世界活下去。”

怀玉说:“那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很可惜,不能。”

“可是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很难过。”

马莉可的目光腾地柔和,弹了弹冷怀玉光洁漂亮的额头:“人各有命,我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因此而轻生。怀玉,我还没脆弱到那个程度。谢谢你。”

怀玉往嘴里塞着拿破仑千层酥,坚硬的蔓越莓水果干硌到了牙龈,一阵钝钝地疼痛,她也原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现在却掉下泪来。

马莉可深知其由,就故作轻松地调侃她:“真柔弱啊怀玉,硌着牙还要哭鼻子。”

“滚开啦!”怀玉一秒破功,扑过来要把手在马莉可白色T恤上蹭。

“喂喂,你过分了啊,手上全是起酥油弄我衣服上怎么洗啊。”

“你活该。”冷怀玉一朝得逞,耀武扬威的样子像只刚长大的小猫。

送走了冷怀玉,马莉可开始为晚上可能发生的会面做准备。闹钟调到半夜十二点,她盯着闹钟的玻璃面,努力回想梦里的“她”,心里难免有些酸涩。

那个被关在心里最黑暗的地方的人格,一定充满了怨怼吧。

07.

马莉可下了晚自习就匆忙地回家了。以往她都要在教室多呆一会儿,呆到警卫巡逻来赶人。

现在想想为什么会那么拼命呢,好像是在努力证明着什么一样,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她不知道那黑洞尽头是什么,所以被恐慌推搡着一直向前走。

所以莉可母亲看到女儿的时候无疑也是讶异的。“莉可,今天蛮早的哦。”她把眼镜推到头顶上,将翻开几页的报纸合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想听她说些什么。

马莉可不知怎么来了句:“我伤寒还没好利索么不是。”夹着浓浓的火药味。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两人沉默的两分钟里,马莉可突然意识到,这其实另一个人格在指挥着吧。

以前把这幅身体操作的如鱼得水的马莉可,想不到某天开始要和别人抢夺身体,尤其那个别人还就正是她自己。

马莉可揪着自己一绺头发,眉头低低皱着。

“你知道那只是个谎言而已。”

“在你说出口的一刻起,就不再是谎言了噢。”马莉可面无表情,一侧的书包带从肩膀滑落,她也没想去拽上来的意思。

母亲侧过脸,眼眶已经红了,她抖着嘴唇说:“莉可,到底是为什么?就算有诸多不满你,也可以等到高中毕业再追究呀。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横生事端?”

马莉可撇过头:“种下因的是你,得到果的是我,我也想问为什么偏偏是我遇到这种事。”

“就算等到高中毕业,你也会说等大学结束了再说,大学毕业以后你会说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住工作,这些事可以到我的小孩也结束了学业再谈,退休在谈……等你们亡故了再谈,是这样吗?”

“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说话?”母亲很是不快,不由自主地就摆出了领导者的架势。“美好生活需要的是努力,是鞭策,我们这么做都是为——”

突然,母亲哽住了。

马莉可微笑,弧度讽刺:“都是为了我好。”

曾几何时,妈妈带着莉可看电视剧,里面父母专制到近乎蛮横的镜头让她深有感触,母亲唏嘘了一阵子,说“为你好这种话我是一辈子都不会说的。”

而实际上,这句话在马莉可的生活中出现的频率比“开饭了”还要高。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成为糟糕的大人吧,马莉可心想,如果这就是长大的代价的话。

那天晚上马莉可见到了她,另一个自己。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对方盘腿坐在窗台上,马莉可从被窝伸出手按掉闹钟,和自己反复争斗后努力睁开眼。

十二点整。

她清醒了些,提起一口气往窗台上看去——那女孩子不再是梦里黑黢黢飘忽不定的影子,她有了和马莉可相同的五官,甚至衣着……是她小时候爱穿的一条雪纺纱裙。马莉可这才发觉她的脸庞看起来你现在的自己稚嫩很多。

女孩调下窗台,头顶只到马莉可的肩膀。

“我是过去被你抛弃的。”她说,然后等着看马莉可的反应。

马莉可似乎愣住了,良久才木木地“嗯”了一声,仿佛女孩话中的“你”和自己毫无关系。

女孩皱眉,看起来有些失望。

马莉可表现的太平静了,平静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太对劲。马莉可抿着嘴唇,眼帘微微下垂,呼吸浊重。

“你还好吗?”女孩问道。

马莉可努力平复着某些想要爆发的东西,咬着牙说,“没关系,我很好。你继续说吧。”

“嗯,我是在十一岁那年被你抛弃的自己。之所以是十一岁……莉可你记得发生过什么吗,那一年?”

马莉可听到十一这个数字就脸色苍白,但是她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片记忆是空白的,用涂改液填满,有人想把它隐藏起来。

“真的不记得了吗?”女孩用上探究的口吻,眼睛在夜晚映射出星辰般寒冷的光芒。她看到马莉可的目光畏缩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去看窗台上的吊兰。

“如果一直逃避的话,莉可你会变成第二个我。”她轻声说。

08.

“第二个你?”马莉可骇然道:“这不可能吧,你只是一个人格而已。”

也许“只是一个人格”刺痛了对方,她轻声哼了哼,“也许我该告诉你我曾经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也叫马莉可。后来你替代了‘我’。”

先代“马莉可”的话时不时回荡在脑海里,马莉可,或者说“二代马莉可”被这种饱含命运意味的言语困扰着,即使是请假在家也坐立难安。

先代说,今晚我也会来找你的,让我们谈一谈关于怎么避免同样悲剧的发生。她的话充满了诱惑力,但马莉可依然对她存有一丝戒备。

对于替代了自己的人格,她真的能毫无芥蒂、全心全意地帮助自己度过危机吗?

入夜,马莉可再次调好闹钟,于凌晨整点准时醒来,先代依然坐在窗口望着她,凝视她朦胧的睡颜。

“来很久了吗?”

“不久,五分钟左右。”

马莉可沉默了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先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复杂且饱含深意,马莉可摸不准她的态度,但如此积极地帮助自己,不像正常人的反应。

“你不相信我。”先代跳下窗台。

“没有……”

“你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自己。”先代走到她面前,指着马莉可的胸口,“正因如此,我才落到这步田地,马莉可,别让我失望——别让这种情况延续下去。”她的话带来一种莫名的使命感,使人无法轻易反对,马莉可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马莉可皱着眉,准备着一听到离谱要求就立刻驳回,斩钉截铁。

先代笑了,马莉可似乎在她的脸上看到狐狸得逞时的神情——“应该是,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马莉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想让你消失。都是因为你从中作梗,才让我原本平静的生活出现了颠簸。

“我没记错的话,”先代无视了她敌意的目光:“你想学习滑板。”

“玩物丧志。”马莉可脱口而出,迟一拍才意识到,这是当年母亲否决她时所说的话。她还记得她不屑的、不耐烦的表情,像刀割一样凌迟着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尊严。

“我的孩子不会去接触那些廉价的快乐。”母亲一只手挽着缀有珍珠的手提小包,一只手坚定地拉住年幼的马莉可,把她带出了小学附近的广场。

“我不喜欢画画。”她小声抗议。细小的手部骨骼立刻被捏得生痛,马莉可抿着嘴不再出声。

“你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而不是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取乐大众。”

马莉可猛地睁开眼,先代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想起来了吗,你的翅膀是如何被亲人一寸一寸折断。”

她是家中独女,父母都是出生在大家庭的孩子,所以马莉可有很多的兄弟姐妹。因为父亲年纪比姑姑他们小很多,所以马莉可上初中时最大的一个堂兄已经大学毕业,工作实习一年了。

他们青年时代成绩都很糟,属于对课本知识完全不开窍的那种,但是后来各自发展的都很好,马莉可觉得他们只是找到自己的优势晚了那么一点而已。

马莉可不太一样,她从小就展现出聪明狡黠的一面,人很机灵,也相当顽皮,背书快,做题快,正确率也高的惊人。爸妈以为烧高香生出一个文曲星,家族里的长辈也失常对其赞赏有加,并多次明示他们的期待很高。

刚开始莉可很高兴,因为被夸赞是孩子最期待的事情之一,更何况还伴随着大小不等的奖励,小至一颗巧克力糖,大到昂贵的瑞士手表。手表是爷爷送给她的,老人戴了许多年,但马莉可手太小,于是就珍重地收到丝绒盒子里压在抽屉最下面一层。

她以为余下的路也只会伴随着快乐和赞美,完全想不到这是为了把她引入一个深渊。

09.

马莉可突然醒过来。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她睁着惺忪睡眼,突然发现她没有在十二点起床,也没有见到先代马莉可。

她拿起闹钟看了看,时间被人篡改过,要再过两个小时才会响。又来了。她叹口气,这次她依然不知道先代马莉可要做什么。

“想我了吗?”

马莉可已经习惯了她的神出鬼没,敷衍地点了点头:“想。”

先代笑了一下,“看你的样子,也准备好了吧。”

马莉可一脸莫名其妙,这个时间准备什么,准备梦游还是睡觉?看先代的表情应当不是随口一说,不知道拒绝的话有什么后果。马莉可本身就对掌握自己一切情况的先代存有某种程度上的畏惧。

先代让她穿上便装,带上她偷偷买来藏在衣柜顶上的滑板,路过卧室里熟睡的母亲离开了家。

马莉可说你到底带我去哪里,先代语气镇定:“重新找回你的梦想。”

马莉可一时语塞,滑板这茬她已许久不练了,别说参加比赛,就是站上去平地滑上十几米都是个问题。她心烦意乱,想叫停先代自己回去睡觉。

但她刚要开口,先代已经停下了脚步马莉可发现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间里,这段通往过去的道路早已走完。

路灯像星辰闪闪发亮,几个年轻的孩子踩着他们的滑板飞驰在大理石地面上、金属栏杆上、U形滑道上,以及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他们像鸟滑翔,低低掠过土地表面,他们认真专注,完成一个高难度动作时就响亮地吹一声口哨,大家哈哈笑起来。

马莉可看得有些着迷,先代在她耳边轻轻说,你也去吧莉可,加入他们,体会一下当年驰骋在花板上意气风发的感觉。

马莉可下意识地要推拒,这时有个男孩走上来找她,比她小一点,脸庞还透着稚嫩。“你也是来联系的吧,我们可以切磋一下。你好,我叫徐然。”

马莉可脸色发热绯红。所幸现在天还未亮,她说我已经很久不玩,已经不会了,已经全忘了。

“不会的。”男孩伸出修长食指抵住她的额头,眼神纯净宛如湖泊。他说这些东西不会消失,它们只是睡着了,等着再次被唤醒。“你来吧,我们可以帮你。”

马莉可想求助先代,但不知何时先代已经不见了,她看着身后空荡荡的街道,呆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转头:“好,我试一下。”

起先平衡性很差,没有护具马莉可的膝盖和手臂均有擦伤,她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向剩下几个人耸肩,表示自己真的忘记怎么滑了。

那男孩子似乎也觉得不能太着急,就回停在一旁的摩托那里拿回一套护具递给马莉可,“有点大,倒比没有好。”他们都是技巧娴熟的滑板爱好者,只偶尔会受伤,因此几乎没有人带护具。

护具质量很好,但有些沉,马莉可穿戴完毕,左脚稍蓄力将滑板推出去,大概到一百米的时候滑板前轮磕到石子,便再次扑到地上,幸好及时转身才没砸断鼻梁。

“啊,你不要紧吧。”男孩跑过来扶起她,似乎因为自己的坚持让马莉可频繁受伤感到非常过过不去,执意记下她的手机号码,然后一脸认真地说礼拜六请你吃饭。

……这不是在约她么。

徐然继续说,“我有女朋友了,不用担心,只是因为觉得抱歉而已,她也不会介意的。”

你女朋友心还真大。马莉可保持微笑,“好啊,我想吃学校旁边那家日料,河豚刺身,可以吗。”

徐然的神情微妙,似乎在忍笑,“不怕中毒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没钱吗。”马莉可挑了挑眉,突然有了戏弄这男孩的心思。

“……是啊。”对方坦然承认。

马莉可当然是开玩笑的,于是他们定下了一家饺子馆,价格实惠口味极好,离学校又不远。徐然和马莉可同校。马莉可高三,他高一,隔着一栋高二的教学楼。徐然早就听过很多次马莉可的大名,但知道了这学习滑板的是她本人后还是震惊了。

凌晨三点,高三重点班实力过人的尖子生,在广场上和一群不认识的人练习滑板。

而马莉可的兴奋劲直到进了家门才消退下去,先代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马莉可僵了僵,向她露出生硬的微笑。“谢谢你,先代。”这暂时性的并没有取悦先代,她瞥了马莉可一眼,“别叫我先代,听起来象是在炫耀你的存在,你叫我K好了。”

马莉可无所谓,她今晚玩的很尽兴,认识了可爱的男孩子,尽管对方已经有女朋友,但作为普通的朋友而言也已经很好。

先代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书,面庞上掠过一阵调侃。马莉可红了脸,把书扯过来抱在怀里,从先代的角度依然能看到书脊上几个艺术字,和心理学有关。

“看来你还在怀疑我的存在。”先代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略带婴儿肥的脸颊也许是月光的缘故,有些苍白。

“先……不,K。”马莉可咽了一下,却不知怎么解释这本书的前因后果。因为她的确在悄悄接触这些知识,她想知道先代马莉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究竟是来去自如的独立个体,还是寄生在自己身体中、伺机而动以实现什么目的的附属人格。

先代冷冷地看着她。

“你这么想,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就是你的过去,我理解你的一切心理活动。”话虽这么说,眼中摄人的光芒还是让马莉可无法直视。

“明天晚上还是老时间,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她说。

马莉可发现自己没勇气拒绝,眼前这个女孩子能洞悉自己一切想法。也许只有她才知道马莉可最需要的是什么。

10.

翌日马莉可回学校,冷怀玉在走廊上看见她,先是惊呼一声,然后冲上来捧起马莉可的脸左摇右晃。马莉可脸色发灰,身体似乎也瘦削不少,尤其是明晃晃的眼袋挂在脸上,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哪个失业的大龄女青年。全身散发着一种气息:丧。

宇文苍手抄口袋落后冷怀玉两步,在她身后皱了皱眉,不知道马莉可到底发生过什么,以至于弄成现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宇文苍和她们两个从小就认识,勉强算青梅竹马,最近才和冷怀玉摊牌求交往。

冷怀玉还没来得及高兴,死党兼闺蜜就出了这档子事,怀玉因为郁闷取消了好几次约会。宇文苍知道她们关系好也没说什么,倒是马莉可总感觉很过不去,是以在家时冷怀玉打电话来问候她都说自己状态还不错,让她不要担心。

然而人往学校一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高材生最近很是力不从心。冷怀玉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大喊出来。

    “我真的很好。”马莉可一遍一遍机械式重复着。先代带她去得哪些地方,完成了没完成的梦想,她幸福地想哭,身体状况似乎都不在马莉可关心的范围里了。

她觉得那才是她的过去以及未来,现在是假的,是造物主对她荒诞的谎言。她此刻已经对外界环境渐渐失去感触,只看着前面柔和的光,先代马莉可身上仁慈怜悯的光。

她直接擦着冷怀玉的肩走过去。那不是教室的方向,怀玉很担心想跟过去看看,上课铃却要命地响起来。宇文苍对她劝说再三才打消她旷课的念头。

马莉可最近虽然有点奇怪,但元不至于做出太过出格的事儿吧,毕竟学校两个大门均设警卫,栏杆上缠了带刺藤萝绿植,她不会遇到危险。大概吧。宇文苍朝她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匆匆回教室听课了。

马莉可现在处于很矛盾的状态,身体虚弱不堪,精神却异常亢奋,两只眼睛黑夜里亮得惊人。马太太在一段时间后终于发觉女儿的异常持续时间太久了,她半个月内只去过学校的一天,剩下的时间关在自己卧室蒙头睡觉,马莉可越来越沉默,大多时候都对妈妈的话置若罔闻。如此种种,马太太发觉就像有另一个人时常伴随在女儿左右,除了那个人,马莉可谁都不关注。

“你这么下去不行的。”

马莉可正慢悠悠地收拾着房间,突然坐在客厅的马太太说了这么一句话。此时日薄西山,橘黄色的目光笼罩着马太太全身,珍珠耳环闪着柔和的光泽。看上去很美,美得绝望。

马莉可是刚刚醒来,没有像往常那样无视母亲的话。她进厨房从冰箱取出大盒牛奶倒在杯子里,又拿出一颗蓝莓布丁,举手投足都漫不经心。

“怎么样下去不行?”

她的反问使母亲很烦躁,不停变换坐姿,不知道的还以为坐垫被谁撒了一把苍耳在上头。

“你,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毁掉。”马太太脸色苍白,双手攥拳搁在并拢的双膝上,一个紧绷的极度紧张和隐忍的动作,代表当事人已在爆发边缘。

马莉可已经不吃她这一套,现在的马莉可觉得,如果自己的人生被毁掉,那施暴者一定是自以为尽职尽责的母亲。

其实她从小就很能体谅母亲的辛苦,因此乖巧懂事,被骂被打毫不反抗也不哭泣,她曾以为这样就能成为母亲的骄傲,可以多看自己一眼。但实际上,母亲眼中的马莉可依然千疮百孔无可救药。

父亲在马莉可一岁时和母亲离异了,房子和共有财产全部留给母亲,一人净身出户。临走时问女儿愿不愿意跟着自己,马莉可看着身后空荡荡的房子,想象着华丽而俗气的掉等下,母亲独自靠在真皮沙发上,电视关着,酒杯空着,眼神也空洞洞地没有焦点。

于是马莉可强压下想跟随父亲离开的冲动,说,我要跟妈妈生活,你有别的女人了,而妈妈只有我。

这些话母亲都不知道,因为那时候她正趴在酒吧里随手抓住一个人就开始控诉丈夫的种种缺点,骂起来毫不留情。高级女白领的气质全失,和菜场上和客人吵架的大妈真的没什么区别。

马莉可六年级时已隐隐显现出学习上的天赋,班主任极为爱才,便在某次家长会马太太又未出席的情况下播了一通电话过去,简要交代了情况。马太太似乎看到了一个契机,一个能延续自己生命、从此扬眉吐气昂首做人的机会。

马莉可回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栗子蛋糕,母亲一反常态,笑盈盈地站在旁边,示意她随便吃。

从那天开始,母亲看着马莉可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非常殷勤,又很严厉。有时候她盯着马莉可写作业,马莉可会感觉她正在身后打量审视自己,那种衡量着对某物的付出能带来多大收益的目光,令马莉可不寒而栗。

马莉可端着牛奶,停在客厅的另一边,“你知道我爸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吗?”

马太太咬牙切齿:“婚内出轨,他自己也承认了!”

马莉可看着她扭曲的脸庞,笑了一下:“其实那只是一个借口,那女人我见过。”就在十三岁的一个夏夜,那女人挽着别的男子在商店出来,看见一个小女孩怔怔地看着自己,便温柔地问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迷路了。

马莉可说:“你,不是我爸新的妻子吗?”

女人愣了一下,弯着腰。她的头发烫过,卷曲妩媚,从耳边垂下遮住了左眼。良久,她才笑着说:“不是这样的哟,如果莉可答应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真像。”

马莉可点点头,女人就先把男友遣走,然后带她去了一家甜品店。她说,是你爸当年央求我假装他的情人,他和夫人相处多年,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处处要强的妻子,并不是指工作上的果断有担当,而是不管什么都要高于别人。你知道的吧,你父亲很随和,当年就是因为只有他受得了你母亲才有了现在的你。现在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那些照片呢?那些定时发来的照片呢?你们有个小孩,在一起笑得很幸福。

女人苦笑:你就没发现那照片上的孩子就从来没变过么,没有长大,除了衣服没任何变化。那是用软件做出来的假照片。

马莉可惊住,她问为什么父亲宁可以这样的方式消灭母亲最后的侥幸心思。

女人说,这样的事,只有你父亲才知道。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客串他们生活里的龙套角色,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您明白了吗?”马莉可看着浑身颤抖不可抑制的母亲,口气软了些,“大家都在尽最大努力包容您,希望您有心满意足的那天。但是很可惜。”人心有时是黑洞,再多的赞美和收益以及爱都无法将其填埋。

母亲眼角闪着泪光,慢慢滑下保养得如同丝绸的面庞。

“所以你是在报复妈妈吗,因为我控制了你的生活?”

马莉可说:“不仅仅如此,我想破坏现在的状态,找到原来的自己。”

她认为自己找到了,先代马莉可给她指明了道路,她只需要按照先代指示去做……

马莉可头突然一痛,左眼视觉扭曲色彩变暗,最后除了模糊的光晕什么都看不见了。慌乱中她扯住一把椅子,椅子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用力的拉扯而使马莉可失去平衡倾倒下去,顺便砸在她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在逐渐消失,又重新被填满。她恍惚中看见母亲慌张地跑过来,不停地问“莉可你怎么了?”“莉可你说句话,哪里不舒服啊 ”“等一下,妈妈这就去打急救电话。”

原来她也有普天之下所有母亲都有的一面啊。马莉可从地上爬起来,敲了敲阵痛下去的地方,揉了揉恢复光明的左眼,然后拉住妈妈,说我没事了,不用兴师动众的。

她说,我们去吃晚饭吧,外面吃,你也休息一下。

“……其实以前也只是给你买了速食饭菜。”母亲露出了马莉可陌生的神情,抱歉的眼神。

“没关系。”马莉可说,“你不是很喜欢十柳街那家西餐厅吗,我陪你。”她知道母亲是拉不下脸一个人去餐厅的,没有同伴,他人的目光让她感到难堪。

11.

往后的几天里,马莉可跟着先代去了各种各样的地方,一天比一天乏力、困顿,就好像生命在不断流逝。马莉可不知道这是否是错觉,而先代只告诉她没事,这是与过去合并起来的副作用,不会对身体有多大伤害。

他们去了年幼时马莉可一直向往的香格里拉,去了普罗旺斯,去了挪威的黑森林寻找女巫的踪迹,去北纬九十度以内看极光。母亲没有说什么,一直在负责开销,就好像试图用这种方式弥补马莉可。

在日本机场上等待飞机来临时,马莉可仰望湛蓝的天空,闭上眼睛轻轻呼吸。“接下来要做什么?”

“还剩最后一件事。”先代回答。

她给先代也买了机票,因为所有人都能看见她。马莉可一直奇怪为什么母亲、朋友、同学都看不到,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却称赞她们“姐妹”长得真像,又好看。

对此先代没有解释,只说她不存在于陌生人的记忆中,所以可被当做一个独立个体。马莉可似懂非懂,再问先代就绝口不提了。

“你得去找宇文苍。”先代托着下巴,眼珠随着窗外的云彩来回晃动。

找他干嘛?马莉可停止吮吸柳橙汁,“要找也该是冷怀玉吧。”自己不告而别失踪这么久,怀玉那小丫头要担心坏了。

先代没理她,径自闭目养神。马莉可碰了一鼻子灰,自嘲式松了耸肩。真不公平啊,她洞悉我的一切,而我对先代的目的仍一无所知。

正当马莉可也要调整座椅合眼睡一觉,耳边突然传来先代漫不经心、分量却很重的话——“你还记得初三圣诞节那会儿,你给宇文苍织的围巾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她趁母亲睡下开了小台灯花了一个月才织好的围巾,她本不会这些巧妙的手工活,却为了这个礼物花费了许多精力。

“你想说什么?”马莉可皱了皱眉,因为之后发生的事让她一直心有芥蒂。

“圣诞节那天,你把礼物放在他们家门口,因为害羞所以没有进去,就放在台阶上。”然后隔天,她就在宇文苍家附近的垃圾回收桶里看见了她的心血。马莉可扔烤红薯包装袋的手顿住了,她盯着那条被垃圾埋没只露出脏兮兮一角的围巾,上面绣着“苍”。不知过了多久,马莉可若无其事地用红薯包装袋把那一角也盖住,看了一眼,扭头走了。

马莉可看见宇文苍脖颈上缠着一条深蓝色的围巾,绣着大朵白色玉兰,在冬天显得生机勃勃。那不是宇文苍原来那条。冷怀玉看到她就搂住马莉可的腰,一副开心到要晕过去的样子。“宇文苍那家伙收了我的围巾!真棒,肥水不流外人田,莉可,既然你对他没意思那我就下手了啊。”

隔了半天,马莉可麻木地点了点头。“是吗,恭喜你啊。”

“哎,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感冒了?最近班里流感挺严重的要不然你……”

冷怀玉的手被挥开,马莉可捏了捏鼻翼两侧的眼角,神情疲倦:“不劳你操心了,我只是这几晚没睡好而已。”说完自顾自走开了,身后冷怀玉露出的眼神感情复杂。

先代坐在马莉可的书桌上,孩子一样甩着两条白白嫩嫩的腿,看着沉默的马莉可嘴角掠起一丝笑意,“我这么说完,你大体应该猜到了吧。”

马莉可说:“不好意思,猜不到。”

马莉可的自我欺骗比想象中更顽固,先代挑眉,一字一句道:“冷怀玉那晚也去了宇文苍家里,不同的是,她敲响了他的门,在那之前又把你的礼物扔到了垃圾桶里。”

马莉可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咬着果汁,有点恼火,也无奈。“你怎么知道?”其实答案已然明晰。早先都说过先代已算独立个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需要受马莉可本体的允许才可执行。

脑子里轮番闪过冷怀玉的一颦一笑,她撒娇的样子,温柔的样子,生气时微红的脸,还有在旅行时她面朝大海发誓,她永不背叛最好的朋马友莉可,永远在她身后支持。

“现在去找宇文苍,”先代说,带着些不可违抗的语气:“然后把所有事挑明,就算不能和宇文苍在一起,也要把他和冷怀玉分开。”

“这样好吗,”马莉可并没有对她的要求表现出很兴奋的样子。“除了这件事,怀玉的确做到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应该做的一切。”况且她现在对宇文苍没什么想法了,他俩只要好好地交往就行。

“真伟大啊,马莉可。”先代略带讽刺的笑让她浑身不舒服,“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吗,那么他帮你拾起掉在地上的笔时,放学后小组讨论散会他主动送你回家时,还有前几天你没去学校,他发来短信问你怎么了……对此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马莉可的笑容苦涩:“别说了,他也是做了一个朋友应做的。”

“去吧,去问问他,问他到底对你什么感觉,”先代引诱似的抵着她的额头:“冷怀玉不是个单纯的人,你要小心。”

“我不会害你的,莉可,我们是一个人。”

12.

马莉可站在学校外等她们高中放学,身边槐树吐出大捧大捧清淡的白色小花,清淡香气包围了她,马莉可紧绷的脸仍未因此而感到丝毫放松。

现在转头就走还来得及。

但是脚动不了,她很清楚这不是先代“k”在作祟,这是她自己心底的欲念,只不过被先代引导出来而已。

突然头又痛起来,眼前闪着炽烈的白光,仿佛要吞噬马莉可的意志,她坐在槐树下,难受地蜷起身体。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点一点抽离。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放在马莉可额头上,“你还好吗莉可?很烫,是不是发烧了。”

马莉可摇摇头,接着对方的力气站起来,宇文苍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马莉可用手指顺顺短发,“怀玉呢?”

“你说要单独见我,我就跟他说和朋友去网吧,她自己回家也不远。”

马莉可懒得兜圈子,直奔主题:“苍,你还记得去年圣诞节收到几条围巾吗?”

“嗯,总共三条,妈妈送了一条,学生会下发的一条,还有怀玉织得一条。”宇文苍偏头想了想:“那年圣诞,朋友里只有你好像没送我礼物呢,为什么?”

她颤抖着声音说:“不,我送了,是我十五天的心血。”

宇文苍渐渐睁大眼睛:“可是……”

“你想知道谁做的吗?”马莉可问。

宇文苍沉默了,倏尔仰头看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是冷怀玉。

这个名字已到嘴边,马莉可怔怔地看着宇文苍的侧影,他的眉宇间染上淡淡的悲伤。这是个好看,又温柔的少年,如果知道自己被欺骗了,一定会很伤心吧。

“是我自己。”马莉可平静地道。

宇文苍吃惊,转身走到她旁边:“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把那个礼物怎么样了?”

“我把它扔掉了,你知道,我妈管我很严,这种事不会被允许。”马莉可轻描淡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条围巾罢了。如果你想,只要是个女孩就能织一件给你。”

马莉可毫不闪避地与她对视,冷静自持,不显一丝说谎的慌乱。

宇文苍后退一步,离开了天台。

从此以后,也许朋友都很难做了吧。

马莉可拾起丢在地上的背包,延着台阶走下去。

夜里马莉可并没定闹钟,但她还是被先代摇醒。就算不睁眼马莉可都知道那位现在心情很差,索性拉起被子蒙过头不再搭理她。

“马莉可,你要逃避一辈子吗?”

没有回答。

“哼,是我高看你了,过去犯下的错误连承担的勇气都没有。”

被子缓缓掀开,马莉可坐起来,看着对面墙壁上贴着的海报,并不施舍给先代一丁点余光。“错误?你应该知道那不是你我能控制的吧,就算那是个错误,现在试图扭转就不算是错误了吗?”

她说,比起拆散他们俩然后三个人都受到伤害,我宁可把这谎言变成现实。冷怀玉很好,你比我清楚,小时候她保护了你多少次你还记得吗?宇文苍并不是对她没有感觉,也许在那之前他是喜欢我的,但现在,他的珍宝是怀玉。我们仍然亲密无间这就够了。而你,k,你却在唆使我做什么?

这么做和当年的怀玉有什么区别?

k,从前几次我就开始怀疑了。你撺掇我夜不归宿在网吧带一整夜,让我把安眠药放进牛奶里端给妈妈喝,借口是以牙还牙。还让我同妈妈吵架,说是为了疏解体内聚集了很久的怨恨。为什么?就算是以前,我也从没想做的如此出格的事。

你真的是我吗,k,告诉我你的目的。

先代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她知道马莉可在网吧待的那一夜是给母亲发了“在冷玉家住”的短信,先代让放的安眠药换成了钙奶片,她同母亲吵架,中途突然妥协,马太太也一脸莫名其妙。

“你不用给我机会,我不干了。”马莉可拒绝得干脆,她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母亲对童年的自己有诸多亏欠,朋友也一时背叛,但这不代表她很可怜,马莉可更倾向于把过去种种令人心痛的回忆放进一个盒子里封存起来,然后等到足够强大,或者足够老迈的时候重新拆开看。她想知道经过了岁月的磨砺,这些事是否还能如此尖锐地刺痛她。这是她的成长。

“……真可惜啊。”

先代无力地挑挑眉,笑了:“我原本志在必得,我那么了解你,认为最后一定会成功。”

“我已经不是十一岁的马莉可了,总会有些改变。k,你原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也无妨。先代说,其实只要你按照我的程序走下去……

就能让我们合并?马莉可没有不耐烦。

“就能,让我重新成为马莉可了。”先代这么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并不是昨晚预报的那般准确。

马莉可抓了抓短发,“你成了马莉可,那我呢?”

“你会消失。”

“原来你骗我啊。”马莉可的表情却像早知如此那样淡定。

先代耸肩:“你不也从未信任过我。”

一阵沉默。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她说:“我已经失败了。马莉可,恭喜你。”她是马莉可对过去的我执,是心魔。要么把她除去,要么被心魔吞噬。

如果每一件事马莉可都按照先代的吩咐去做了,她的自我就会被逐渐侵蚀,直到那个过去的、暴戾的、浑身是伤的马莉可所替代了她。先代马莉可要报复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以这种方式重返人间。

“也许我是真的不够强大吧。”先代这么说着,身体开始逐渐透明,“我和我的前辈们一样,都把人类想象得太脆弱了。”

马莉可说:“你以为强大是什么?是摧毁和控制他人吗?是受到所有人瞻仰和称赞吗?”她叹了口气,“一个人有多么强大,是看她能承受多少伤害,并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它,最终像融雪自身体流出,从此消失无踪。”

十一岁的马莉可脸也完全透明了,马莉可看着她模糊的轮廓,继续道:“谢谢你,K,没有你,也许我永远无法消除这些业障。”

先代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格外空灵悦耳。“原来到头来,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13.

“妈,我回来了。”马莉可在水门汀换好拖鞋,向里面呼唤:“妈?”

过了几秒,马太太的声音才从大卧室传出,有点模糊,像是她人刚睡醒的样子。

“莉可回来了?”她打了个哈欠,趿拉上绸缎绣花拖鞋懒洋洋地走出来,“今天这么早?是有什么活动吗。”

马莉可好笑地倒了两杯橙汁,一杯递给睡眼惺忪的妈妈。

“后天个不是母亲节么?”

“哟,是吗,我早就不记得了。”马太太一口气喝干橙汁,杯子伸出去:“真不错,请再给我来一杯。”

马莉可略显无奈:“我今天回来早是学校特意安排的,为了让学生陪母亲度过一个双休日。”

“你想吃什么吗,墨西哥海鲜饭?我带你去。”马莉可发出询问。

“都好啦,我做给你吃吧不然。”

“……您的手艺……”

“那你还不是天天吃我做的饭!”

“没钱嘛。”

最后饭是马莉可做的,三菜一汤,白灼虾、炒芦笋还有红烧茄子,都是马太太的最爱。以及一锅香气四溢的海鲜疙瘩汤。

马太太先是喝了一口汤,马莉可觉得她有话要说,便也停下了筷子。

“前些天,我是说这半个月以来……你的变化很大,很频繁。”

“嗯,让您担心了妈妈。”

“是叛逆期吗?你上高中以前我看其他孩子那么不让父母省心,反观你安安静静从不惹乱子,我还曾暗自庆幸过。”

“嗯,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

“抱歉。”

“……已经没关系了。”

她想起那个入夜便来寻找自己的女孩子,她虽然经常笑着,却满眼悲伤。其实她也是希望被人爱护,同时也能爱别人的吧,否则怎么会说出“我输了”这样的话,一旦消失,就说明执念也解开了吧。

“妈,我们明天去祭拜姥姥好吗?”

“也是。毕竟,我也很久没有去看望她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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