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伊始,院中的茶花妖娆着开着。
硕大的花朵压俯着腰肢,一簇接着一簇,一茬挨着一茬。有的开得红火,艳丽夺目,有的蓓蕾枝头,含苞待放。
这天午后,太阳冲破云朵,一道道金色的丝线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身上的每个细胞瞬间活跃起来,无须言语只要用心慢慢的体会那种感觉,让发了霉的冰冷阴暗角落也变得温暖起来。
一个孤独的影子,独自躺在旧式的藤椅上,只在腹部随意搭了床鹅黄的毛毯。她叫珍婆,独自住在这座带着院子的孤寂房子里。陪伴她的只有一只猫。此刻这只猫慵懒的蜷缩在珍婆的腿边呼呼得睡的正香,跟主人一般惬意的享受着这春日里的阳光。
今年院中的几盆茶花似乎开得格外的繁茂,伸展开来的枝头占据了院子的大部分空间,引得一群蜜蜂嗡嗡作响来采蜜,从一个枝头乐不可支的飞向另外一个枝头。
吃完饭,珍婆习惯性的打了一个盹,看着阳光正好,就把打盹的地点换到院子里,正对着那几盆她格外珍贵的茶花树。她的眼从朦胧睡意中缓缓的张开,茫然望着那几盆茶花,望着这个春意萌动的世界。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梦中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引领着她返回了那一年懵懵懂懂的记忆深处。即使她不愿再回忆起,可是依旧抵挡不住梦的牵引。零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是那么是真切,像是经历了几世的转世轮回。
在依稀的梦中,模模糊糊她躲在破旧的帘幕后面,看着泪流满面的父母在跟瘦小狰狞的老虔婆说着什么,桌子上放着一沓厚厚的纸币。幼小的珍婆从未见过那么多钱,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瞪着泪眼,呆望着着那几十块钱。
很快,风吹起帘幕,老虔婆发现了躲在后面的小阿珍。她啧啧的打量着饿得只剩皮包骨的阿珍,拉着她的小手说:“阿婆带你出去买好吃的,好不好。”
阿珍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肚子早已饿的咕咕直叫。她用渴求的眼睛望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父亲,又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钱。在得到父亲愧疚的首肯后,虽不能领略着当中的意味,更不能体味前途的黑暗,却很相信老虔婆的话,高高兴兴的跟着老虔婆去了。
阿珍还是有点忐忑的跟在老虔婆的身后,以至于不时回头看着父母,仿佛,只要她一回头,父母就一直会站在那里等着她。直到他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成为一个黑点。打那后,她再也没有看见父母,在后来几十年的飘摇风雨中,那个黑点成了珍婆挥之不去的记忆。每当她拼命的想要靠近再看清楚他们的容颜时,却始终无能为力。
珍婆手拄着竹椅边缘,缓缓的从躺椅中起身,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刚触地,就一阵眩晕,打了个趔趄。幸得就势又坐在了躺椅上,珍婆喃喃道: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对面硕大的山茶花红的耀眼,珍婆眯缝着眼睛瞧着,布满褶皱的嘴角缓缓的翕张着,一滴留儿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生硬吸溜了一下,恍恍惚惚中置身于若干年前那富丽堂皇的大宅中。
阿珍眼睁睁的看着进进出出的都是一群陌生人,心里不免得心里有些害怕起来,哆哆嗦嗦的打量着四周。却一眼望去,看见院中的山茶火辣辣的开着,阿珍从未见过那么大那么火红的山茶,不由得怔住了,忘却了害怕,呆呆的望着。
傍晚时分,一个唤作张婆婆的老人把阿珍领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指着其中的一个床铺对她说:“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了。”
阿珍紧紧的拽着衣襟,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用蚊子般是声音问到:“你能送我回去吗?”张婆婆只是笑,并不作答。阿珍又小声的说了两遍,张婆婆才道:“你在这里有穿有吃的,何必回家去挨冻受饿。”
阿珍听了急忙挣脱道:“我不要在这,我要回家找我妈妈。”说着放开喉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张婆婆连忙拦住喝止,阿珍却不听,哭声越发高了。最后,这哭声惊动了太太,当即吩咐张婆婆把阿珍打了一顿,并大声呵斥道:“再让我听见哭声还狠狠的打。”
夜晚,一盏绿色的小明灯在漆黑中摇曳着。带着伤痛的阿珍像受伤的小猫一样独自蜷缩在被窝中瑟瑟发抖,眼泪打湿了一大片被褥。
从此以后,她果然不敢再喊再嚷着要回去。有时候心里动了这个念头,牙痒痒的想要喊出来,但想到那一顿打,痛楚难忍,就连忙顿住了嘴,不敢喊出来了。
第二天,她已经脱去陈旧破烂的衣服,换上了红红绿绿的新衣,由穷人家的女儿变作富人家的丫鬟,主要任务是照看一个一岁半的小少爷。白天还好,这个人抱抱,那个人逗逗,时间过得飞快,最难熬的就是晚上。
夜晚,小少爷总爱哭。他直到哭得声音嘶哑,筋疲力尽,才昏昏睡去,但是阿珍也已经困了到不行了。她手扶着摇篮,眼皮却粘在一起,脑袋往下耷拉着,脖子酸痛。她的眼皮也好,嘴唇也好,都不能动一下。她觉得她的脸好像干枯了,化成了木头,脑袋也小得跟针尖一样。
“睡吧,睡吧!”她边哼着边摇晃着摇篮,嘴巴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太太隔着帘子在隔壁打着鼾,摇篮悲凉的吱吱响,她本人恩恩啊啊的哼着,这一切又组成了一支夜间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听,可真舒服啊,然而,这种音乐反而刺激了她,使她苦恼,因为它催人入睡,她却万万不敢睡着。要是她不小心睡着了,让小少爷哭了起来,女主人就会把她打一顿。
“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阿珍不断的哼着,黑暗的朦朦胧胧中她看见了那渐行渐远的黑点逐渐明朗起来,她按捺不住喜悦,想要看的更仔细些。近了,近了,马上就要看见了。
隐约中,她似乎听见了哭声,她分辨不出那是父母的哭声还是小少爷的哭声,她顾不得那么多,马上就更近了。
突然,阿珍感觉有人打她的后脑勺,使劲拧她的耳朵。她甩了一下脑袋,手扶着摇篮,继续哼着她的歌。
“你是怎么搞的,臭丫头。”只见女主人蓬松着头发,穿着肥胖的睡衣怒气冲冲站在她面前:“孩子在哭,你没听见吗?”
阿珍疼得龇牙咧嘴却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女主人抱起孩子,一边喂孩子吃奶,一边顺势用手掐了一下阿珍,粗暴中带着怒气骂道:该死的,你睡着了。
阿珍站在一旁瞧着她,等她喂完奶。窗外的天空正在变成蓝色,房中摇曳的灯影慢慢的淡了下去,早晨很快就要来了。阿珍暗自窃喜着,这意味着她马上能睡会。哪怕只有几个小时,她也知足了。
珍婆定了定神,拿起靠在藤椅旁的拐杖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站了起来。她蹒跚着驻足在花盆旁边,仔细的端详着那些花儿,像是端详疼爱的孩子一样。她婆娑着那些叶子,枝干,却始终不敢碰触那娇嫩的花儿。
日子一晃,小少爷慢慢长大,阿珍的日子似乎有了盼头。可是,随着小少爷慢慢长大,小小年纪,却顽皮得跟什么似得,好的时候跟阿珍很要好,一起玩耍,但是还没好一会,脾气就开始暴躁起来,发起狂来伸出小手对阿珍没头没脸乱打一通。
阿珍的脸上常常被他打肿或是抓碎,只因有大人在旁边替他助威,阿珍也不敢还手,只是独自哭一会罢了。后来,这个小少爷愈加的变本加厉。有一次,阿珍陪小少爷拍皮球,不知怎么又动气了,就一把揪住阿珍的小辫子,握紧拳头,打个不停。这时,恰巧只有他们两人在场,阿珍被打得痛极了,就用力想将他推开。这位小少爷不提防这一推,就势倒在了地上,当即像杀猪般哭喊起来,又跑过去告诉他母亲。
他母亲听了大骂:“这还了得!”不由分说的就吩咐人将阿珍按到在地上,用棍子足足打了几十下。幸亏张婆婆及时前来解劝,这才留住了半条命。张婆婆埋怨着阿珍道:“我天天跟你说的,怎么你一点也不明白,怎么冲撞了小少爷。”
阿珍委屈的抽搭着:“这事怎么能怪我,他将我打急了,我才推了一下,难道等到他将我活活打死,我也不能动一动吗?”
张婆婆说:“你要是还这样下去,以后还有你吃亏的地方。”
阿珍疼得顾不得擦拭眼泪向张婆婆哀求道:“婆婆,你行行好,送我回去吧,何苦等到我在这里被人活活打死。
张婆婆环顾了四周后说道:“哎呀呀,你已经被卖到这里了,小命在人家手中呢。倘若这话被人听见了,又少不了一顿好打。”
阿珍究竟是年纪小,思想简单。张婆婆连哄带骗的说了一答箩筐,好说歹说的算是她稳住了。
记忆的交叠不停的在珍婆脑海中来回穿梭着,她颤颤巍巍手抖动的厉害,像是个无所适从的孩子。茶花的绚丽迷离了她的双眼,她分不清眼睛里流淌的是泪水还是其他的东西。
光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阿珍在这几年当中,不知道被骂了多少回,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本身天赋少女般的活泼自由被打骂的服服帖帖,差不多消磨干净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阿珍一想到被卖到了这里,虽受残酷的待遇,却也无可奈何,所以也就渐渐认起命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将来寻个好人家,脱去这层束缚,就能够重获自由了。
在这时间里,唯一能让阿珍感到慰藉的就是在主人偌大的房子里,每到春季来临,满院的山茶花红让她暂时忘却被打骂的苦闷。待到茶花烂漫的时节,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时常独自对着茶花喃喃私语。
这一年的阿珍也从懵懂的女孩变成了羞涩的少女。她本就有几分姿色,虽然是乱头粗服,也是楚楚动人,如果打扮起来,必然也十分好看。
浅蓝浅蓝的天空中,几朵飘悠悠的白云,洋洋洒洒的点缀在天空,像个美妙的梦。春天是个恋爱的季节,对于少女阿珍来说,也不例外。大概是受到茶花铺天盖地红的影响,仿佛要把流动的血液努力抽到每一花苞中。怀揣着茶花般的心事,春季的萌动也在少女阿珍的心里生根发芽。
她邂逅了昙花一现般的爱情,如同茶花那般,在在最美的时刻,拼命的追求美好,尽情的怒放,可却抵挡不了与命运的抗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