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烛 泪
顾 冰
在我们村,论漂亮,要数菱花。传说,西施曾在村前的河中,沐过浴。因而,这里的女人,个个美如西施。传说毕竟是传说,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儿水土好,恐怕不无关系。
菱花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准确说,是同班不同级。
那时,刚经过长期战乱不久,农村的小孩不多,而且有不少因为穷困上不了学。所以,我们教室,一共有三个年级的学生,每个年级也就十多个人。也被称作是复合班。菱花比我大二岁,但上学晚,她读一年级时,我已经三年级了。谈老师负责三个年级的教学。一个年级上课时,其它二个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当然,听得逼清逼爽,哪个学生表现如何,也一目了然。菱花听课很认真,发言积极,门门功课优秀,经常受到谈老师的表扬,巧妹很是钦羨她。
三年后的 一天,正上着课,天空电闪雷鸣。谈老师说,普通的雷电所产生的电量有上万亿伏特,超级雷电甚至要超出数十万倍,可惜浪费了,假如能利用起来,人类用也用不完。几天后,菱花的一篇优秀作文,被贴在了墙上,题目是《我的理想》,说长大了,她要像志高一样,上复旦大学,还要把雷电收集储存起来,造福人类。串条说,你菱花就像居里夫人啦!你丈夫是谁呢?巧妹应道,当然是居里呀!
菱花下有两个弟弟,最小的不满周岁,上有一个哥哥,二十岁出头,是她阿妈改嫁带来的,人老实巴交的,我们叫他油瓶头,他也不生气,对菱花等弟妹也好,有人欺侮菱花,他就撸起袖子,但只吓唬一下,并不真动手。他还说,要挣钱帮助菱花跨入复旦大学,实现她利用雷电的理想。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厄运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一天,放学后,菱花眼里噙着泪花,拉着谈老师的手问,谈老师,什么叫还债?谈老师说,就是你欠了人家的,归还给别人,这债既指钱物,也泛指广义范围的其它东西,如情感、道义等等。那不还可以吗?菱花歪着头又问。那怎么行?谈老师又说,我们是礼义之邦,看重的是仁义礼智信,欠债必还,天经地仪。说完,匆匆忙忙离开了教室。
菱花在座位上坐了好久,又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最后,从墙上取下她的《我的理想》的作文,放进书包里。在回家的路上,她几次回头,朝学校张望,直至学校完全淹没在暮色之中。
第二天,菱花没来上学。再也没来。
原来,她阿爸去鸡笼山采石,在排除哑炮时,不幸身亡,她阿妈一病不起,年幼的弟弟无人照看,家里一摊子家务无人料理,因此,不得不辍学回家。在这之前,她阿妈说,青云庵的师太说过,菱花是来还债的,报恩的。女人肚里墨水喝得再多,最后还是要装小孩的,只要识男女两字,不走錯厕所,识一二三四,不用错钞票就行。既然是还债,乃是前世所欠,今世注定。菱花认定,命里一升,难求一斗,命运难违,强求枉然。
这期间,谈老师曾几次家访,动员菱花返校,但见了她家情形,也爱莫能助。她后悔那天对菱花说了那些关于还债的话。她说,这个债,不该由菱花来还,菱花没欠谁的,这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了。是我们这个社会欠她的,是千年的穷根欠她的。
一天,正在上课。我隐约看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谈老师也注意到了。她随即走出教室。是菱花,她抱着弟弟站在窗户根下。她是舍不得学校,丢不下她的理想啊!谈老师请她坐进教室,菱花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进来了。可是,没多大会儿,她弟弟就哇哇大哭,她赶紧起身,象做了错事一样,惊惶地走了。
以后,我还希望窗口出现菱花的身影,但始终没有出现。
菱花阿爸死后,她阿妈怀了遗腹子,因无力抚养,无奈打胎,差点送了性命,虽然,逃过了死神,但精神受到刺激,患上了忧郁症,不犯病时,还算正常,一旦发作,很是可怕,因此,一家人只好听从她,不敢有半点违抝。
一晃几年过去了。虽然菱花过早地跳过了人生的稚嫩阶段,承担了不该承担的家庭重负,但岁月的滋养,使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引得嗅觉灵敏的媒婆纷纷登门。有介绍县劳动局副局长的,有县拖拉机厂科长的,还有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医生、教师、司机等,可谓箩里拣虾,随心所欲挑。
这时,公鸭又嚼舌根,嘲讽菱花这下可是老鼠一跤跌进白米囤了。这话也未必没有道理,菱花不管嫁给哪个,都可改变她的命运,改变她家的窘境。
但是,菱花娘直摇头。不是她不满意,而是她有着另一层心思。她说,大麦还未收割,小麦怎好登场?(大麦成熟早,收割在前)。是呀,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油瓶头还是光棍一个,换作别人的娘,也会这么想。
脑子灵活的媒婆立刻调整思路,开辟新的战线。一天,韩媒婆进了菱花家。狗叔嬸往她头上,撒了一把草屑,于是,一群小孩围着喊:媒人媒人钻乱草!人们都说,说嘴媒婆,她擅长谑忽仗骗,东说阳山西说海,会把癞痢说成聪明绝顶,把麻子说成满面春花。不过,这次给油瓶头牵的线,菱花娘觉得不错。姑娘是街上人,居民户,古话说,十年修个街角落,人家还是吃商品粮的,哪怕荒年也饿不着,这样的人家,就是穿上铁鞋也难找。
可是,人家提出要二百元彩礼,还要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这可把菱花娘难坏了。
韩媒婆对菱花娘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人家说了,她家还有个儿子,三十好几了,还未成亲,小伙子见人就笑,憨厚着呢,你要把菱花嫁给他,一分彩礼也不要你的,而且,是亲上加亲,你既娶了个媳妇,又得了个女婿,你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
菱花娘想想也是,同意先让那个小伙子见见面。
接着,小伙子就提着一包点心来了。那点心是黄纸包的,上面还有一张红纸。小伙子长得还算端正,体格也健壮。但他直楞楞盯着菱花,一个劲嘿嘿地乐,嘴里直念叨:好看,好看!嘴角还不时淌下涎水。原来,韩媒婆所说的见人就笑,是傻笑,所说的憨厚,是呆大,一个标标准准的弱智,低能儿。韩媒婆赶紧说,呆大富贵啊!是的,是有一出戏,叫《呆大富贵》,但我却觉得好笑。
油瓶头首先反对,他说,即使自己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让妹子掉进火坑。小小年纪的她,原该无忧无虑玩的时候,她却失去了快乐的童年,烧饭,人没有灶头高,洗衣,胳膊没有棒棰粗,她巳毁了少年,不能为了自己,再毁了青春和一世。菱花娘也犹豫,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儿,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人们发现菱花眼神停殃殃,做事呆蹬蹬,做饭常常忘了加水,洗衣举起棒棰好半天不落下。一天晚上,她到我家编芦靴,半只芦靴抱在手里,一动不动,眼晴呆呆地看着红烛。那是我家中元节用了剩下来的。在乡下,过年,祭祀,婚庆,不管多么贫寒,都要点红烛。那灿烂的烛光,丝毫也遮不住她那凄戚的脸色。她自言自语地说,红烛真好看,可它为什么流泪呢?它也欠了债要还吗?
我知道,她正痛苦地徘徊在艰难的抉择之中。这些年,还债的幽灵,一直缠绕着她,使她无法挣脱,而她心中的复旦之梦,也许还没有湮灭,她追慕的居里,也许还没有消逝,青春年少时,谁没有燃烧过理想的烈火,谁没有萌动过蒸腾的情窦,她有权选择自己的未来,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时,菱花娘又犯病了。她成天叫嚷:还我欠债!还我欠债!那声音,凄厉,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终于,菱花向命运妥协,答应了这门婚事,坠入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换亲悲剧的深渊。她的身价,是三转一响,和二百元彩礼。
我和大伙商议,送什么礼物给菱花,作为纪念。最后,决定让菱花洗个独锅浴,祛除困厄,带来好运。那会儿,村上刚买回浴锅,还保持着男先女后的习惯,没有独锅的先例。不过,由各家出一梱稻草。
菱花临出门时,她娘将一盆水,朝她泼去,说是嫁出女儿泼出水,你就死心塌地地侍奉男人,生儿育女,永远不要回家。韩媒婆还不停催促,菱花,哭呀!哭呀!据说,哭嫁的风俗由来巳久。一是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最好的婆不如坏的娘,一旦分离,女儿心中自然依恋,充满感激和牵挂。再是,从前,都是包办婚姻,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幸福,此时女儿的眼泪,便是对这种恶俗的控诉和呐喊。
但是,菱花没有哭。她看一眼家中正燃着的红烛,一步步向她完全陌生的地方走去。
我分明看见,烛光无力地摇曳,烛油一滴滴扑簌簌滾落下来。我忽然想,菱花俨然一支红烛,为了洒下一片光亮,给人投去融融暖意,而甘愿毫不吝啬地燃烧自己。那滚烫的烛油,不就是菱花的眼泪吗?而那孱弱的烛光,不就是她将要开始的飘忽不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