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知足常乐,人生常态,这是我们每个人最常态的追求,所以对每一个能拥有健全体格和完整家庭的人来说,是常态,他们生命力的表达和呈现,也是陈述着普普通通,并不惊人。有时候,残缺不全,残疾苦痛,往往迸发出超常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有着对不公命运的奋起反抗,发出对悲剧痛苦命运的怒吼,他们的不屈意志,是最高等级的生命尊严,这种生命力,显出的高尚,满是敬畏。
八甲新村,是外来人口移居此地,因顺323国道线且紧邻八甲村而得名。外来移居,都是顺了城镇化的大潮,陆陆续续从八宝各个边境农村搬迁到此。有的早年辛苦外出打工十多年,攒足了钱,到此买地盖房,这种算是能力钱财皆有,引领搬居浪潮的人。而有的家庭财力不济,村里人家几乎搬出,导致自己被迫不得不搬。时代变迁的大浪推着他们,不得不四处借钱,被迫在镇边买块地,先盖个一层房,能遮风挡雨,勉强为生的做个时代追赶者。
老根,他家很早就从乡下搬来了,就在八甲新村路口边,而我家在路口这头。我家是这两年才搬居八甲。还记得第一次到这儿时候,我走出家门,来到路口,就看到老根坐在公路对面的一块石头上,他一头长发乱糟糟的,衣服裤子很脏,脸面、脖颈和手臂这些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黑黢黢的,看得出很长时间没有洗过了。在我看到他时,他就已经盯着我看了,他看到我看向他,他就傻乎乎的笑了起来,而且笑出了声,他的双手跟着就挠头抓耳,动作十分夸张地摆弄着,又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傻愣愣的对着我笑,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还是对他点了点头。见他一直这样,我不知所措,就走开了。
第二次,见到他时,我看清了他整个形体原貌,我心里明白了点什么。他仍是一头长发乱糟糟的,衣服裤子依旧很脏,脸面脖颈和手臂这些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依旧黑黢黢的,仍然没洗过。这一次,他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却有些站不稳,他的双脚长短不齐,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好像风一吹,都能吹倒。他双手仍旧摇晃着,无处安放一般,见到了我,仍旧傻乎乎的笑,这次他嘴里“呜呜咽咽”地说着什么,好像又没说什么,是笑声?还是在向我打招呼?我向他招了招手,他笑得更乐了,呜咽声更大,他那口黄牙全露了出来,我忍不住回了头,不和他对视。
第三次,见到他时,他被楼下那群三四岁的小孩子捉弄着。大体情况是,这两天老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了一个谁家小孩玩烂了不要的玩具小汽车,他就在路边玩这个小汽车。这群小孩子都是跟着父母从农村搬居到此的,家里并不富裕,没什么玩具,天性也比较野,就跑过去把老根的车抢了过来,然后老根据理力争,想把车抢回来,老根一瘸一拐的跑了起来,追着,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握着拳,把身体崩紧了发力跑,应该是为了身体平稳,因为他步行都费力。满头大汗,却仍旧傻乎乎地笑,看得出,这一头大汗他是心甘情愿流的,他就这样跑着,拐着,憨憨的笑着,汗不停地留着。
第四次,见到他,是一个阴雨天。小镇新屋被蒙蒙雾气笼罩着,绵绵细雨漫天飞舞,快要下成了小雨。他坐在路对面的石头上,哭泣着,抽搐着,任由漫天雨点洒落到他的身上,他满头雾水,衣服裤子已经湿透,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皮凉鞋,沾满了泥土,他哭着,两只手不协调地擦着眼泪。我撑着伞,站在路的这头,他看到了我,把身体侧了一些,不想直面我,仍然伤心的哭着。他的侧身,表明了他想遮掩自己的心酸尴尬,他想保留自己的最后尊严,我假装没看见,撑着伞往回走了。我不知道我转身,是否能够让他保留住最后的尊严,是否能够让他安然自若地把苦闷哭尽、释放?我只是转身,把整个天地留给他。
那天过后,好久好久,没见到他。我的心却慌张了起来,很是害怕。心里总是在想,他是不是遭遇什么不测了?淋了雨生病了?一直在路边会不会出车祸?看他傻乎乎的,会不会走到哪儿迷了路,四肢又不健全,走不回来了?乱七八糟的胡想,终于忍不住,我去打听了。
隔壁的许大爷说,“被他爹狠狠打了一顿,听说伤地很严重,快要死了”。
我焦急地问道:“没有人管吗?”
“谁管?”
“报警啊”
“怎么报?那是他亲爹,摊上这么个儿子,养这么多年,什么也做不了,造孽”。
“那对自己的亲儿子,怎么会下得了这么重的手?他亲妈不管吗?”
许大爷摇摇头说:“爹妈全一个尿性,都是赌鬼,有钱没钱都是想着赌,赌得只剩这么个残疾的憨儿子和一个七岁小儿子,一层房屋已经七八年了,还没有盖起来。听说前几天他爹去赌,输得很多,又喝了点酒,回来家两口子就吵了起来,然后就拿老根出气,拳打脚踢的,骂他是废物,不成器,快三十岁了还啃老,什么也不会做,越骂越凶,越打越狠,据说当时老根都被打断气了”
“没有送去医院吗?”
“谁送,指望他爹妈?我看他亲爹巴不得他死,也不对,他爹是舍不得的,他的残疾补贴和低保钱,他爹是舍不得的”。
我当时听着都快要抓狂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人心怎么如此歹毒。“那就什么也不管?真的会死人的啊”。
许大爷叹了口气,“村里的陆老五是草药医生,看不过,就来劝,还拿草药来帮敷一敷包一包,人还没死,躺在床上的,不过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了”。
想着老根的遭遇,我问道:“那他弟弟呢,没有残疾吧?”
“他弟弟没有残疾,只是六七岁的人了,不知好坏,他哥哥是个这样的憨人,站在自己家楼下,他弟弟竟然站在楼顶撒尿淋老根。有妈生没娘养,以后怕也是走他爹妈的老路”。许大爷又叹一口气:“也许死了,对老根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这对夫妻对自己人生的罔顾、家庭的不负责,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淡漠和残忍,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他们的人生已经毁灭,下一代的希望也被践踏,践踏的不仅仅是生命,而是隐含在生命背后的崇高尊严。听者无法不怒,闻者没法不伤心。
细听知道,老根,年近三十,一直以来生活基本都难以自理,全靠低保和残疾补贴经费度日,这一切都是因为老根一岁时候患病,拿给乡下村里的一个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配错药水,一针打下去,脑子打糊涂了,腿脚打瘸了,嘴不能说话,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变成了傻乎乎的爱笑的老根。这个赤脚医生造成了这样的医疗事故,赔了一大笔费用,然后这笔费用就被父母拿来到八甲这里买了地盖了房,老根就跟着搬到此处。后来父母染上赌,赚点钱就赌光花光,老根的治疗也就一直被耽搁,后面父母变本加厉,把他的政府补贴费用全部挪用,赌气不顺,回家甚至暴揍老根,“废物老根”的名号,是他爹给他取的。但村里人应该没有人愿意这么叫。古话说:“大赌小赌都是赌,小赌会上瘾,大赌误终身,赌光了家产,赌得家不成家,人不像人”。我看这话有点道理。
整个冬季,都没有看到老根的出没。2017年的冬季似乎很冷很冷,每一次走出家门,看到冷冰冰的街头,空荡荡的,那个傻笑的老根,不在了,似乎整条街的生机全无,他的笑声,似乎是这条街生机的诠释,人流再多,车往再密,生命力啊生命力,你好像全被老根带走了。初冬到深冬,漫长的凛冬,北风那个吹,没有那张傻傻的笑脸,没有那一阵阵呜呜咽咽傻傻的笑声。也许,那个生命正如许大爷所说的一般,喜降人间,至味不是清欢,还被亲人嫌弃拳打,自己残疾一身,不能说不能干,独立立不了,也许死反而是一种解脱。最后一阵寒风吹过,春风扑来,新年新气象,我想着,老根也许已经随着寒风而去,渡来他自己的春风,他会跟着春风去往另一个世界。然而没有,他挺过了寒冬凛冽,和我们一样迎来了2018年的春风。
新年,新气象。老根收拾地很干净,头发修剪了,胡子剃干净了,一张白净的国字脸展露了出来,他傻傻的笑容,更是毫无保留的呈现。衣服仍然很旧,但是洗干净了,穿着一双黑色的球鞋,他欢快的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因为腿脚原因,只能把脚踏板蹬半圈,但疾驰如风,丝毫不影响他在八宝大街小巷里穿梭,他找到了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捡破烂,真为他高兴,我很难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是寒冬挺过必有暖风,我深信不疑。
现在,他不必每天固守于自家门口路边,看着一个个行人车往,幻想着远方到底有多远;他不必苦忍寂寞,靠楼下几个孩子的捉弄来化解寂寞;他不必忍受着自己残疾不能自理,去承受“废物”的事实;他不必忍受自己的嘴不能言语,只能用痴痴傻笑的表达方式。他获得了行走远方的可能,这辆三轮是他的双脚,带他一步步去丈量天地,去到达他幻想的远方,在每一个大街小巷里,他笑得那么傻却那么真实,人情的味道都在他的笑里,所以不必说话。一个个瓶瓶罐罐,一张张废旧本子,拾起来;每一个垃圾堆,每一个垃圾箱,他都仔仔细细在寻找,因为拾起它们,有收获,有希望,是勤劳,是远方。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有幸来到八宝,你看到一个个子不大,穿的比较破旧,登着一张破旧三轮车,而且每次都只是脚踏板蹬半轮驱使三轮车向前走的,那人就是老根。你不必言语,你可以驻足等待他的微笑。当然,运气不好,你还见不到老根哩,因为他可忙了。他非常爱自己的这份工作,而且他清楚的明白哪里的破烂多,什么时候出门容易收货。现在他的出动往往是傍晚十分,头顶着一个工装手电筒,那一盏探照灯一直在黑夜里穿梭每个大街小巷,直到收获一车,才顺着公路往八甲新村回家。据说现在他每天收获不错,他买了一根烟袋,抽上了香烟,能给弟弟零花钱。父母也没再暴力辱骂他。
白天若是见到老根,他没去工作的话,仍然喜欢坐在路边石头上,他抱着烟袋,一个劲地抽着,看着香烟缭绕,他抽得可自在了,这一切的所获所得,他很是满足。眼神里充满着坚定与自信,没有了对驰往远方车辆的幻想与迷惘。
我走出家门碰到他,他不协调的右手会拿起香烟,举了举,意思是问我抽不抽,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抽”。他呜呜咽咽地笑得更大声,而且还翻了个白眼,好像在嘲讽着说:“男子汉大丈夫,烟都不会抽,能成什么大事?”
天地悠悠,他不再羡慕渺然的远方,他找到了立足之地,他不再做家人和社会的附骨之虫,为自己立命。他不能发声,却为世人发出了最为响亮的生命之声,他不能行走,却走出了最有力的步伐。男子汉大丈夫,他算八宝第一个。
为他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