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了一眼医院的大门,然后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头发,更不用说刘海了。
复诊科外的走廊很安静,没有酒精味,也没有药味,但总是弥漫着一股金属味。
门口上的指示灯亮着“手术中”。
我安静地低头等待。
以前,她总是在草坪上奔跑,对着我说:“我的刘海长了!我的刘海长了!”
因为刘海长了,就可以有男朋友了。她一直认为是这样。那时候她20岁。
指示灯暗下来。
医生打开门口,摘下金属口罩,点了点头。
我走进去,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握住我的手,没有温度,说:“快到时候了,我这样活过了八十年,谁能想到我已是个百岁的老太婆,呵呵。”
她的容貌还是20岁的样子。
只是没有头发,更不用说刘海。
傍晚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我们去海边吧。”
她说。
海边的夕阳染红了云天和海洋,海鸥在飞翔,海面波光粼粼,海浪的声音悉悉入耳。
狭长的海岸布满了晚霞的影子。
我们从一端,走到另一端。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默默地陪在她左边。
直到余晖落尽,我们坐在沙滩上,她望着天边即将到来的夜幕,说:“谢谢你陪着我,没有你,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我。”
我只会意地笑了一下,便陪着她望着天边。
海边的夜很安静慈祥。
想起那个时候的夜晚,却是电闪雷鸣,雷雨交加。
急诊室里,手术灯下,她戴着氧气罩,躺在被鲜血染红的白床上。
她的手指朝我动了最后一下。
旁边显示心电波动的机器渐渐没有了图案。
我屏住呼吸。
停止了,诊室里没有了任何声音。
下一刻,我极度紧张,放弃了原来所有的努力,争分夺秒,抢救她的大脑。
我成功了。在没有供血,在我的容器里,她的大脑存活下来。
我为她造了一副机械身躯。
眼睛和她一模一样,鼻子和她一模一样,整张脸完美还原。
她的头发,她的刘海,近乎零误差复制。
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早晨,她第一次睁开眼,说了第一句话:“这一切都是假的,让我真实些,我不要头发,也不要刘海。”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将她的头发卸载掉,锁进一个箱子里。
她便没有了头发,更不用说刘海。
她让我拿来镜子,照着,悲伤地说:“等我的刘海长了,就给我介绍男朋友。”
我什么也没说。
海边的夜依然安静,我依然陪她坐在沙滩上。
她忽然看着我,怀着某种好奇心,说:“我总觉得,我百岁的人生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20岁。”
我笑着陷入回忆:“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你的刘海长了,总在我身边跳来跳去,说:‘我的刘海长了!我的刘海长了!’”
她好奇地问:“真是这样子么?总感觉好难为情呢。”
我乐呵呵地笑起来:“你还总说,刘海长了,就可以有男朋友了呢!”
她说:“我竟然这样,真的好难为情!”
我只笑,没有说话。
她握着我的手,也不再说话。
我们只是仍旧安静地看着海边安静的夜。
我把她的手放进殡仪棺里,已是在一个月后。
她躺在里边,模样安详,再也不说话。
我把一个箱子沉入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