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房间曾经是表姐奶奶住的，现在用来堆放杂物。

    以前放暑假我总会去表姐家住几天，一踏入她们小区的门，就闻见一股浓郁的冰激凌的味道，据说因为小区里一家小冰激凌厂。我并不觉得好闻，太浓郁的味道有点腻。我很好奇冰激凌是怎么做的，可是永远找不到厂门，也没有见过里面的工人。

    表姐的家是把两套相邻的房子打通的，两套房子不在同一个单元，能想出这个办法使房子变大也是很奇妙。表姐的奶奶在我看来是个很普通的老太太，说话夹杂着吴侬软语，不知道哪里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反正早就退休了。我对表姐的爷爷印象比较淡，因为他很早就去世了，去世前眼睛看不见了，吃饭时会把每个盘子问几遍这是什么菜。我只记得这个爷爷一头白发，往后梳，夏天喜欢穿着白背心，总爱用牙签剔牙，剔完牙签还乱放。表姐的爷爷奶奶是分床睡的，一人一个房间，我问表姐，你爷爷奶奶怎么不睡在一起呀？她说她奶奶不愿意。

    我记得小时候我和家人回老家过年，有时也会带着表姐奶奶。她超级喜欢吃小笼包，无锡的小笼包是很甜的，甜中带咸，比较开胃，皮不容易破也不漏底，很有嚼劲，咬下去卤味浓，不油腻，非常好吃。此外她也喜欢鼋头渚山上寺庙里的素鸡面。她有一些比较特别的规矩，比如走路的时候不允许吃东西，吃糖也不行；冬天睡前洗脚洗屁股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得叫“洗人”。我表妹纳闷说“洗人？撒叫洗人？洗你这个人呀？” 我也总是对表姐奶奶的这些规矩嗤之以鼻。

    有一年暑假，我在表姐家写作业，让表姐奶奶到时间喊我们看一个什么动画片，那一集剧情很重要的，但是到时间她忘了喊我，我和表姐都气哭了，我说要是换成我爷爷肯定提前几分钟就喊我看了！我平时是很有礼貌的孩子，不知道那天我发什么神经，一直哭闹。后来表姐的奶奶给我们道歉了，还买了冰激凌给我们。

    表姐爷爷去世后，表姐奶奶身体也不太好了，因病进了好几次医院，因此饮食必须有限制，忌荤腥。我们从无锡老家给她带了小笼包，姑姑不敢让她多吃，只能尝一个。她吃了一个觉得好，高兴地说“我今天要开荤了，再吃一只！” 姑姑赶紧制止了她，把盘子往后推了一推，生怕她吃坏了。

    再后来没过多久，表姐奶奶又进医院了。这次就没从医院出来了。去世前身体完全垮了，不能动不能说话，瘦得皮包骨头。只有表姐来看她的时候，才艰难的抬起手，用尽力气喊一声“宝宝”，声音很轻。同病房的病友总是骂我姐，说“你来就知道干坐着啊，也不知道帮帮忙？太不孝顺了，你奶奶白疼你喽！” 但是每当我表姐去帮忙，就被护士骂，“家属不要添乱！快走开！” 于是表姐受了几个月的夹板气。

    表姐奶奶是在某一年的情人节去世的，（大概在2000年？我记不清了）算很高寿了。那天表姐想去买几朵玫瑰花献给她奶奶。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家不单卖。表姐还在上学，没有钱买那么多，最后买没买到，我也不知道。那几天表姐写了一封长信，谁也不给看，葬礼后给烧了，表姐奶奶在天之灵应该收到了吧。

    后来翻到一些老照片，有表姐奶奶的遗物。我看到她老人家年轻时的照片，和一些明星的合影、信件。照片里的女明星有一个叫胡蝶，还有一个叫周璇，是表姐奶奶的朋友。表姐奶奶年轻时候很美，我根本没办法把照片里的美女和那个戴眼镜戴毛线帽，衣着朴素的老太太联系在一起。照片里，她穿着考究的旗袍，发型时髦，青春年少，笑得那样美好。

  表姐奶奶是民国时期大户人家千金小姐，家里曾是大盐商。情窦初开时，和从宁波去上海出差的小职员——表姐爷爷一见钟情，从此私定终身，第二天跳上火车，两人私奔了。惹得家人暴怒，从此断绝关系。老套的富家小姐爱上穷小子的故事。但也许这里有我不知道的隐情吧？表姐奶奶在动荡年代，把出走时贴身佩戴的首饰一件件拿去典当，换了钱买米买面，辛苦抚育了七个孩子。

    我很感叹，老人家放弃了锦衣玉食，和家人决裂，嫁了个那么普通的银行职员，选择了平凡的余生。我后来得知表姐爷爷其实是很有才华的，擅长书画，能作诗，会写百寿图。可是为了爱情，值得么？希望她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表姐奶奶的故事，我只零零散散了解到一星半点，老人家从不提起这些往事，似乎要封存起来，故事的细节也就无从得知。写了那么多，我甚至想不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