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金露玉叶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牡丹


1

荧幕里女郎一身黑白分明,表情浮夸,哑然痛哭。台下各人的脸被亮光映得惨白,瞪着眼睛木坐着,像似进入角色中去,又像是死了这一歇。

哼,西洋影戏。

牡丹借着亮光,给自己点了支烟。没在意旁边金先生的眼神,她不着痕迹伸手掐了旁边的大腿一把,不知这样的环境里,他能不能看到她的娇媚一嗔。

她真的越来越像个婊子了。

牡丹燃着烟,看不下去这戏,没劲儿,她玻璃球般的眼睛眯了眯,余着粗粗的眼线和眼边的色粉闪光。

到了上海,就好像到了另一个时代,最坏的时代。这儿已经不兴什么曲儿折戏,不兴那些江湖把式,什么风来乱雨来散,都被上海的霓虹光色照得越发凄凉寒酸,像个明眼看就捉襟见肘的莽汉子,硬撑排场假意豪气。

不过牡丹也不知道,她去过的地方太少,只有北平一个,不知道是只有她的北平是江湖,还是只有上海容不下江湖。

总之再没听到过开场子吆喝:“初来贵宝地,应到中府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惜人生地生,诸位多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把手吧……”她是这样拉扯长大的,就在天桥边。如今想来,甚是难堪,幸而年纪小,也凭本事生活,没伸手问人讨要过一分一厘。

可她终究是这样拉扯长大的啊。

天桥过生活的行当很多,文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过来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那时候牡丹辫子长长,长到拖地上,是从小留到大的,不能剪,吃饭的玩意儿。那个甩起来,却是另一番看头。

那时候牡丹就长得机灵,功练得好,身体软得像胶似的,对半折了都柔得韧性。大当家拿她当女儿养,大家也都宠着,一个门里孩子多,萝卜头娃娃都严厉教养着,偏她被谁都让着忍着。

可牡丹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小孩,知道分寸,从不恃宠,也不娇气,是以更得大人欢心。

功练完了,退下来人人表扬她,得了赏,牡丹便带着几个萝卜头去那天桥头上,看看那些芝麻酱烧饼油条,闻闻卤小肠炒肝,她多想一个人点份热腾腾的豆腐脑,加了白的糖咸的酱红的辣青的葱香,呵斥呵斥灌一肚子,想来都是从头到脚的满足。

但她都是昂着头响声吆喝伙伴们,不看那些摊子碗碗,径直走到一个劾食摊子前,点份红糖摊饼,看摆摊的大哥哥将和好的黄豆面,港成薄饼,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蘸上干黄糆,用刀切成一截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她会特意吩咐那哥哥一刀刀切好切齐,一个萝卜头得一口,只有这个够吃,小孩多,选甜的总没错。

她得了碎钱,就买这个。

那些大女孩头上戴的,手脚上捆的,珠花啊银链子系绳子,她不适合的。

如果不是一年前意气冲动,今天的牡丹应该也还在拱手抱拳,地上翻滚打转吧。

还能做什么?左右不过是十七八的年纪。

可也是个女孩子啊。

牡丹。

一年前,一个门里长大的男孩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上海看看,他说他想去闯一闯。

那男孩儿已由满是倔强横行的强硬身板长成颀立清朗模样,已经从淘气捣蛋包揽一身责备打骂的哥哥长成了月上梢头时问她要不要一起走的羞怯男人。

切好的黄皮糖面,数好的人头份数,他都不吃,他不爱甜,让给她了,她又让给小的。

她抬头看看那夜的月亮,为什么不去?

好似就再也没见过那样的月亮,世界所有的所有都是漆黑的,只有月亮,大盘饼似的,亮得像什么都照得到,又什么都看不见。

到了上海,彻夜灯明,黄的红的蓝的紫的,白天都看不得的颜色,夜晚也全能看到。却再也没有去看过那月亮了。

也就那样。

嗤地,整个大堂亮起灯来,荧屏白布也黑了影,急急梦醒了般。剧里的故事讲得不明不白,一句有用的话漂亮的话都没有,悬吊吊的到了时间,就全剧终。

看剧的人也不明白讲了什么,只知道这里不能再坐了,要换个位置,去喝酒去跳舞去说话去笑!

金先生见牡丹仍赖坐在座位上,他应付挥手答过几个老板们的招呼,转头轻轻推了推牡丹,他不能恶作剧猛摇她肩头,把她魂魄摇回这个身体,她会毛的,炸开来了,怒瞪他一眼然后蹬蹬蹬起身就走。他也不想这样招她,他刚刚注意到,好像今天的牡丹情绪有些低落,噢,她似是不喜电影的。

她看不来,也不演。

他小心地支出手指戳了戳牡丹的大腿,试图用小的感觉唤醒她,像是照顾一只猫的情绪,又像是面对一头老虎狮子的小心谨慎。

牡丹穿了一条青绯刺花旗袍,开叉到大腿边,裹着娇花一般的妙龄少女,嫩得掐得出汁水,回手掐到腰身上,水蛇般的玲珑。

牡丹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转眸瞥了金先生一眼,拍了那不安分的手,勾唇侧了身子看他。

一举,一动缓慢皆露风情。

2

金先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刚绞了她那长得及地的头发,她那一头引以为傲的辫子,油亮乌黑被收拾得精神,从小留到大,个头儿长的时候,头发也跟着长,反正始终,那头发在牡丹那儿都是拖在地上的,翻筋斗打起滚来,辫子舞起来自带劲儿风,任谁见了,都不惊讶赞叹这姑娘的辫子可精神了。

那都是以前的光景,金先生不曾见过。

牡丹穿着女学生装,光着大腿和一群女孩子在台上跳,与其说是跳,不如说是走,一群女孩子绕着圈子变着花样在台上走,不经意俯身,不经意下蹲,卖弄少女那点可怜的成熟。

灯光暧昧,曲调缠绵,学生妹们不知因为羞涩还是刻意,动作一急一缓看得台下人心焦。

前面的走位过了,轮到她这里,她大方走来,一群女孩围在她身边给她做衬,各不显妖娆艳态,偏生她的轮次,她亭亭净直,不蔓不枝,那些挠首弄姿的动作硬生生让她甩出力气,好像草原赛马的江湖气,绝无半点旖旎念想。

可是灯光依然暧昧,曲调还是缠绵,台下原本骚动的人这时看得僵硬,有吃到苍蝇的败兴,缓过神来大家四下看了看,为刚才热血觉得尴尬。

金先生也在台下,靠在门口点烟,看得好笑。

明明一个小女孩台上出糗,是出糗吧,于这场戏算是搞砸了,下来必然是要有一顿教训的,可能被逐出舞团,可能就要流落街头,失了依靠,没了归宿,变成什么样子都有可能。

小女孩啊,就要这么可怜了,他竟然觉得愉快。

他转身低头吸烟,没忍住,又笑了出来,呛得直吐烟圈。

牡丹下了场,被那些蛮横的女孩儿撞了好多下,恨不得还要咬牙掐她。凶恶的脸,眼里满溢出来的市侩,十多岁看到三十岁之后的模样。

大家都是尘世的俗人。

不待牡丹凶恶回来,经理那边来人让牡丹去办公室一趟。

女孩儿们一下子不凶了,懒懒叉着手,似已知大仇将报,贱人天收的得意。

牡丹去办公室的时候,不是不委屈的。

可是她知道,这上海好难的,要留下就好难的。

她连那么短的裙子都穿了,那么长的辫子都剪了。

可还是留不下。

牡丹第一次看到金先生,委屈极了,学不来那些莺莺燕燕的低回婉转,反是破罐子破摔的气愤,一双眼睛鼓着汪汪泪水,亮晶晶的,唇上润红,皓洁白齿狠狠咬着下唇。

“金先生。”

她抬头见金先生,见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正是潇洒的时候,一向气势强硬的经理,此时却也摆不开架子,点头哈腰恭恭敬敬退出了办公室。

书桌后坐着的男人,待经理退出去了,或是将牡丹上下打量好了,向她点点头,敛着笑示意牡丹桌前来坐。

近了才见得分明,这人脸盘方方,非凡的鹰钩鼻看来更添气势,听说在上海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尤其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牡丹一望,换作平时,牡丹必是安分了,而这时脾气上来了,大着胆子回瞪了一眼,只是双目含泪瞪得一眼却没什么气势,像是小孩儿撒娇。

金先生原还憋着笑,不动声色,这时却再忍不住了。

这还怎么谈?她也不是什么倾城国色,一开始甚至还土里土气,于这十里洋场花花世界,都是格格不入的跑江湖气,带在身边助力不成,祸水?金先生又看了她一眼,心下否认,轻佻咂嘴摇头。

就这样?还能祸水?

也就这样,养在身边玩玩儿。

男人叱咤风云,难道不就是将女人捧上天吗?

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牡丹坐在男人面前,不明就里,一头雾水,起初心惊胆战也不知经理要和她说些什么,这时见金先生莫名其妙笑出声来,反而镇定,侧过身不正面看那男人,心下暗诽觉得这经理有些智障。

这样想来,不免好奇,偷偷转过眼眸看他,却与他再望的眼神相触。

牡丹吓得眼睛都直了,慌忙转过视线去。

这还怎么谈?他纵是见过再多莺莺燕燕,尝过再多胭脂膏粉,又何尝敌得过这种灵气。他这时只知道这女子他想要,养着玩儿宠着好了。

却不知第一眼就沦陷,意味了什么。

【第一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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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原型是李碧华的小说《生死桥》的牡丹和金先生。我自己非常喜欢这对。

所以就斗胆妄自改了改,有了这篇同人文。

要是你们也喜欢,我会继续写下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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