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那本小说全集，是我2002年在上大学时买的。在那个世纪初的欢欣鼓舞的年代，张爱玲的那本书装帧质量好得令人吃惊。精装版硬质封皮，封面上是张爱玲最漂亮的一张照片。她的嘴紧闭着，嘴角微微向下，涂着浓浓的嘴唇。眉毛是淡而下弯的，眼角眉梢全是桀骜。微卷的齐耳短发，最惹人注意的是一袭深色旗袍。她那么瘦，但是看起来精干，显示出不可侵犯的威严和略嫌过度的聪明。当初我正是被这装帧与封面所吸引，才毅然决定买下这本书的。
书开篇第一则故事是《霸王别姬》。这一篇与后面的近代小说截然不同，是重写大家耳熟能详的历史故事。故事情节基本没有改编，就是“四面楚歌”与“虞姬自刎”。唯一差别在于小说结尾，楚王似乎没有因虞姬的自刎而颓废，他似乎是崛起了，打算收拾残部与汉王再次一决高下。张爱玲用现代人的观点和语言重新书写这个故事，一定是因为对霸王别姬的故事装了太多不满与遗憾。她想改变。如果可以穿越的话，搞不好她会投生于虞姬？或许从鸿门宴起，那些历史便会因为她的介入而彻底改变。可惜历史不会重来，悲伤的张爱玲连自己的故事都没能演绎好。然而又有谁在读了她的自传后，打算穿越并投身于她呢？不过无论如何，《霸王别姬》这一篇选在这本小说集里，总有些不伦不类，仿佛编者不用心放错了地方。
我是从《倾城之恋》一篇起才真正喜欢上张爱玲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一座城成全一段爱情。那时候我上大学，血气方刚，还没有固定恋爱对象，对爱情充满着憧憬与向往。我曾经想，哪座城会属于我？哪个人会属于我？哪座城会为了成全我和哪个人而毁灭？那时候别人在自习室里学习，我在自习室里读《倾城之恋》。张爱玲的语言是最为独特的，很多词语的用法让我大开眼界，可是以我的本领，却是临摹不来。一个学期结束，《倾城之恋》读了几遍，爱情依然没有着落，糟糕的期末考试成绩却不邀而至。对着数门学科亮起的红灯，沈阳——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变成了世界上最伤心的地方。
大学毕业，我到渭南参加工作，随身携带的书里，除了《三国演义》、村上春树，就是这本《张爱玲全集》。在桥梁处机关小学教室里，我听不进去培训老师的入职讲解，于是偷偷捧出张爱玲来看。一起参加培训的女孩子，有几个不知道是看上了我的相貌，还是欣赏我的才华，又或者是认为我的学历大有前途，总之频繁寻找借口与我接近。就像陈腐电影中的糟糕桥段一样，有女孩子开始找我借书。我让她自己挑选，她看了看《三国演义》和村上春树，都不感兴趣，于是选择了张爱玲。很好理解，老上海、小资情调、张爱玲、倾城之恋……一切都指向男孩女孩向往的浪漫结局。可惜女孩不怎么喜欢看书，几天后就把小说还给我。我检查了一下，书比借出前憔悴了不少。有几页纸上，带着女孩的口红印和吃饭时不小心留下的油手指印。反正我是难以和这样的女孩开始我的倾城之恋的。
这本书陪我度过了很多岁月，苏州的吴侬软语，泸州的天长地久，华县的瑟肃深秋，大连的酽冽海风……随后我把书陈列在老家书柜里。2010年前后，爸妈把老房子卖了，丢弃了很多东西，却专门雇人把我的书搬到县城（难为爸妈用心良苦）。我在西安买房后，专程回去把我的书打包带到新家。行李很重，必须放弃一部分旧书。但是即便只能带一本书回来，张爱玲也会是我的首选。倒不是因为爱情，只是为了缅怀青春。
奇怪的是，多年以来，这本书我无数次捧起，东读一篇，西读一篇，却始终没有系统读完。我喜欢读《第一炉香》里薇龙被姑姑当作交际的筹码，我喜欢读《封锁》里两个陌生人交肩而过彼此心动却又相忘于江湖，我喜欢读《白玫瑰与红玫瑰》里男人在妻子与情人之间反复纠缠，我喜欢读《连环套》里女人终其一生终于明白了美貌只是年轻时的本钱却终有一天要失去……
直到《小艾》一篇全书结束。从小艾的开头看，她被老爷糟蹋，被姨太太打坏孩子，嫁给喜欢读书却贫穷的印刷工，好不容易熬到婚姻幸福却无法生育，最后因成全了白流苏范柳原的战争而与爱人两地分居担惊受怕……我想罢了罢了，张爱玲的小说真是妥妥的悲剧。看到后来，眼见着小艾的病一天重于一天，书也只剩最后几页，大概这本书就要结束于小艾的离世吧？谁料最后两页故事风格急转直下，全国解放，医院里大夫和护士对人和蔼，为人民服务，小艾的病不仅很快好起来，而且居然被招弟真的招来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这样的大团圆结局，还是张爱玲吗？要知道，张爱玲自己也是没有孩子的，很难想象她会赋予自己笔下角色生宝宝的权利。
我翻了一下最后一篇《小艾》的写作时间，1950年。从一九三几年到一九五几年，跨度二十多年，张爱玲的书穿越了漫长的时光。从2002年购书到2025年读完，我也是经历了二十三年的岁月，才与张爱玲这位民国时期的才女在文字中互相邂逅。当我再次凝视这本书的封面，发现张爱玲的表情依然桀骜不驯，抿起的嘴角依然透露出不甘与怨愤，但我却觉得自己深刻地理解了她。
